卷四十三
译文
禅宗初祖菩提达摩自印度来华,只是传授「一心」法门。二祖慧可求攀缘思虑不安定之心未能获得,便知只有一种真实之心,它圆满成就而周遍一切。当下他就断绝言说和思想,证得究竟真理,受达摩的印可,从而使一心法门盛行於世,直至今日。请问:你为企么却要执著於言说,违背禅宗之旨?又请问:三乘义理之学,难道还自有阶等?
答:在前面标举宗旨的部分中,已经提及本书大旨。如果定信入我这《宗镜录》所说,并且给以正确理解,那么,随意举出一例,便可断绝言说和思想,达成正觉。我发现,当今的学佛者,只重思量分别,多执著於言说。他们口头上说「心外无法」,但第一杂念总随顺外境而生起;只是嘴上说「万法皆空」,但每一作为都受「有」的支配;又只会总举「一心」名字,而於心识的各类性能却一概不知;若是谈及无量法门,则又唠唠叨叨没完没了。这里我所集录的,正是为了成就前面标举的宗旨,没有任何别的旨意敢妄作陈述了。
这一心法门,乃是凡夫和圣者的根本,若是不首先弄明白心识的各类性能,又怎么能深究佛法的根源呢?所以需要以现量、比量、圣教量这「三量」来判断是非,展开契合於真如的无心无作的修行;又需要以相分、见分、自证分、证自证分这「四分」来成就体用,达到最为真实的认识。然后再以「十因」、「四缘」,辨明染、净之法的生起处;以「三报」、「五果」,审察真、俗事理的所归。这样,就能排斥小乘,去除邪伪;剔尽情见,破除执著。
於是,达摩波罗菩萨深入阐明瑜伽学派唯识之旨,广泛传播於印度。这一瑜伽唯识之学传入中国,遂使已经西沈的佛教太阳再度明亮,已经消散的智慧祥云再度生起。由此而获得自心与外境的融通,自身与他物的交彻;既不一也不异一旦与外境接触便冥合宗旨;既非有也非空,随顺机缘而与真如相合。若是未能通晓「三量」,怎么去区分真实和虚妄?若是不懂得「四分」,理体和功用都将不复存在。
原典
夫初祖西来,唯传「一心」之法。二祖求缘虑不安之心不得,即知唯一真心,圆成周遍。当下言思道断,达摩印可,遂得祖印大行,迄至今日。云何著於言说,违背自宗?义学(注释:佛教中讲究(偏重)义理之学的派系。如俱舍学、唯识学等建立名数,阐述因果阶位。《释氏稽古略》卷四:「两街止是南山律部;慈恩、贤首之疏钞,义学而已。士大夫聪明超轶者,皆厌闻名相因果。」)三乘,自有阶等?
答:前标宗门中,已唯提大旨。若决定信入,正解无差,则举一例诸,言思路绝。窈见今时学者,唯在意思,多著言说。但云心外无法,念念常随境生;唯知口说於「空」,步步恒游於「有」;只总举「心」之名字,微细行相(注释:指心识各自所具的固有性能。心识以各自的性能,作用於外境之上,又作用於所对事物的相状上。《成唯识论》卷二:「识以了别为行相。」)不知;若论无量法门,广说穷劫不尽。今所录者,为成前义,终无别旨,妄有披陈。
此一心法门,是凡圣之本,若不先明行相,何以深究根原?故须「三量」(注释:量,是尺度、标准的意思,指知识来源、认识形式以及判定知识真伪的标准。三量,指现量、比量、圣教量。现量指感觉,是感觉器官对於事物个别属性的直接反映,尚未加入概念的思维分别活动,不能用语言表述。比量是在现量的基础上,以一定的理由和事例为根据,由已知推论未知的思维和论证形式。圣教量则是以本派系所尊奉的经典作为正确知识的来源或标准。)定其是非,真修匪滥;「四分」(注释:瑜伽行派和法相唯识宗的认识学说。分,是分限差别的意思;四分,指八识中第一识的四种作用。它们是:相分,指所缘的境,即认识对象;见分,是与相分对待的识能够认识的部分,具有对相分进行思虑、分别的能力;自证分,指证知见分的认识能力,是见分的见证者;证自证分,是自证分的再证知能力。)成其体用,正理无亏。然后十因(注释:指说明一切物质现象和精神现象得以产生的十种原因。它们是:随说因、观待因、牵引因、生起因、摄受因、引发因、定异因、同事因、相违因、不相违因。这十各种活动中的决定作用,以及轮回业报的必然性。)、四缘(注释:指一切有为法所藉以生起的四类条件,概括说明一切因缘。它们是:因缘、等无间缘、所缘缘、增上缘。),辩染净上生处,三报(注释:指三种果报。它们是:现报,依现在的业而受於现在的果报;生报,依这一生的业而受於来生的果报;后报,由作业的这一生经二生以上才受取的果报。)、五果(注释:因果关系中与「因」相对的部分称为「果」。五果指:异熟果,指由前生善恶等行为所招致的苦、乐等果报;等流果,指由前面的善恶而生起后面的善恶,后者的果在道德性质上与前者的因相同;离系果,指经过修习而断绝一切烦恼所得的最高结果——「涅槃」;士用果,指人们使用工具所造作的各类事情,实指「俱有因、同类因」所引起之果,因其力引,故称为士用果;增上果,指上述四果之外的一切结果。),鉴真俗之所归。则能斥小除邪,刳情破执。
遂乃护法菩萨,正义圆明,西天大行。教传此土,佛日沈而再朗,慧云散而重生。遂得心境融通,自他交彻;不一不异,触境冥宗;非有非空,随缘合道。若不达「三量」,真妄何分;若不知「四分」,体用俱失。
译文
问:为什么不依据禅宗,追踪佛学正路,只要於一切场合无所执著,放旷随缘,自由任运,没有造作,也不作修习,便自然契合真如实相?何必要将自己的志向加以拘束,曲从义理、迷於文字?这样做,可以说是抛弃清静而追求喧闹,厌离相同而喜爱差异。
答:近代以来,禅门师徒相承,不看经典,专爱执持一已的见解,不能契合圆通的阐释。有的自称觉悟未摆脱意解情执,即使得了所谓「三昧」,其实也不过是固守愚昧而胡乱印证。所以后学这辈难免不生讹谬,不能禀受达摩所传一心法门。这些情况,早在先圣的教说中已一一被破斥,比如说「於一切场合无所执著」这句话。所以,阿难遥知末法到来时,都将堕入这种愚暗之中,於是在「楞严法会」上,他故意示现疑惑、生起执著,释迦牟尼佛便亲自加以破斥。
《首楞严经》上记载说,阿难对佛说:「世尊,我过去看到佛与大目犍连、须菩提、富楼那、舍利弗四大弟子共转*轮。他们常说,觉知、分别、心性,既不在内,也不在外,也不在中间,都无所在之处。一切处都无所执著,名之为「心」。那么,我也无所执著,能名之为心吗?」
佛告诉阿难说:「你说觉知、分别、心性都无所在之处,凡是世间、虚空以及所有水陆飞行的物类,可以称之为一切;你若不执著,那么这些是属於「有」还是「无」?如果说是「无」,那它们就等同於龟毛兔角。什么叫做不执著?有不执著,不可以称作无;无形相才是无,不是无则是有形相;有形相则表明有所在之处,怎能说是无执著?所以,应当明白,把一切无所执著称作觉知之心,这绝非正确的认识。」
又所谓放旷随缘、自由任动,这在《圆觉经》中尚且被列为「四病」之一。脱离这「四病」,就知道了清净。能作这样的观察思维,才称得上是「正观」。若不是作这样的观察,则称为「邪观」。
根据以上所说,不光是在作「无著」、「任缘」的见解时,堕入错误的观察思维,乃至即使生起寂然与真如冥合的心性活动,也都是在保留引发万物的「意地」。比如,有禅者问慧忠国师:「不使心警觉以引起活动时,能获得寂静默然吗?」国师回答说:「若是见到寂静默然,便是使心警觉,引起活动。」所以意根难出,凡有所动静,都将落入「法尘」。
由此可知,这些都是执持已心而生的错误认识。修习禅学的人把疾病当作佛法,这就好似蒸砂做饭或缘木求鱼,费尽气力,枉自经历无尽劫难。况且经典中佛的言论,要是幽深玄微了,则说理的语奂就没有辞采,它就无法适应众生妄情所见;要是粗浅浮乏了,则富有辞采的语句也就难以说出什么道理来。
再者,若是执著於随顺机缘、无所染著,那么他就将全部落入邪伪之见;相反,当得到成就方便法门时,他所说的定会宣传契合正理。所以,药与病一时难辨,取与舍都不允许。关键是只要直下觉悟自心,那么自然会断绝言语、思虑,达到外境和智慧一齐泯寂,自身和万物同归虚空。
原典
问:何不依自禅宗,蹑玄学正路,但一切处无著,放旷任缘,无作无修,自然合道?何必拘怀局志,徇义迷文?可谓弃静求喧,厌同好异。
答:近代相承,不看古教,唯专已见,不合圆诠。或称悟而意解情传,设得定而守愚暗证。所以后学讹谬,不禀师承。先圣教中,已一一推破,如云「一切处无著」者。是以阿难悬知末法皆堕此愚,於「楞严会」中示疑起执,无上觉王以亲诃破。
《首楞严经》云,阿难白佛言:「世尊,我昔见佛与大目连、须菩提、富楼那、舍利佛四大弟子共转*轮,常言觉知、分别、心性,既不在内,亦不在外,不在中间,俱无所在。一切无著,名之为「心」。则我无著,名为心不?」
佛告阿难:「汝言觉知、分别、心性,俱无在者,世间、虚空、水陆飞行,诸所物像,名为一切,汝不著者,为有为无?无则同於龟毛兔角。云何不著?有不著者,不可名无;无相则无,非无则相;相有则在,云何无著?是故应知,一切无著,名觉知心,无有是处。」
又所言放旷任缘者,於《圆觉》(注释:意为圆满的灵觉。一切有情都有本觉,有真心,自无始以来常住清净,昭昭不昧,了了常知。就体而言,名为一心;就因而言,名为如来藏;就果而言,名为圆觉。佛为使众生证此圆觉,说了《圆觉经》。《圆觉经》:「善男子,无上法王有大陀罗尼门,名为圆觉,流出一切清净、真如、菩提、涅槃及波罗蜜,教授菩萨。」)中犹是「四病」(注释:《圆觉经》所说众生在求取圆觉过程中的四种病。它们是:作病、任病、止病、灭病。)之数。离四病者,则知清净。作是观者,名为正观。若他观者,名为邪观。
如上所说,不唯作无者、任缘之解,堕於邪观,乃至起寂然冥合之心,皆存「意他」(注释:意,指第六识意识;它是前五识的共同依据,也是产生万物的场处,所以叫做「地」。)。如有学人问忠国师云:「不作意时,得寂然不?」答:「若见寂然,即是作意。」所以意根难出,动静皆落法尘(注释:六尘之一。一切事物为第六意识所攀缘,名为法尘。)。
故知并是执见。修禅说病说法,如蒸砂作饭,缘木求鱼,费力劳功,枉经尘劫。且经中佛语,幽玄则义语非文,不同众生情见,粗浮乃文语非义。
又若执任缘无著之事,尽落邪观;得悉檀方便之门,皆成正教。是以药病难辩,取舍俱非。但且直悟自心,自然言思道断,境智齐泯,人法俱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