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禅法带入生活
——说“处生中有”之二
修习寂止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那倒不是寂止难修,只是因为要有恒心。
恒心绝不容易,初学的人,兴致勃勃,起初可能天天修,但只过了一头半个月,便有种种借口停止修习。藏密行人称此为“中断魔”,认为是“诛魔”的对象。
我在1964年开始学藏密,起初也常常中断,后来规定自己,坐电车上班,在天乐里总站上车,容易固定占有一个位置,方便修习寂止,一坐下来,万事不理,立刻进入寂止状态,这样至少可以修二十分钟到办公室。经过这样的安排,中断魔才给我诛灭掉。不过这样做时却亦有一个缺点,那就是不能盘膝而坐,不能盘膝对初学的人有害,因此又逼着自己要找一段时间来盘膝修习,作为补救,这样一坚持下来就接近二十年。
盘膝而坐的姿势,有一个专有名词,叫做“毗卢七支坐”。“毗卢”是“毗卢遮那佛”,这坐姿由他传出,是故便冠以其名;“七支”是七个支分,即是七个要点。
七个要点有两种说法,其实差异不大。照传统的说法是:
(1)腰背伸直。
(2)双手结等持印置于脐下,即是两掌仰起来平伸,右掌叠在左掌上面,两拇指微微接触。常犯的错误是两拇指上竖,相触成三角形,而且用力。
(3)双眼垂帘,即是半开半合,最适宜的视线是与地面成45度角。常犯的错误是闭起眼睛,这是十分严重的错误,容易导致心理偏差而不自觉,而且一旦成为习惯,那就简直无法修习高层次的止观。
(4)颈项微俯。常犯的错误是俯得太过分,下巴几乎与前颈接触。
(5)舌头轻轻与上颚接触,不可用力,因为容易引起喉痛。当舌头接触上颚时,口涎自然增多,应该将之慢慢咽下。咽时不可用力,几乎是让口涎自动流下。
(6)盘腿而坐。若两腿交盘,叫做“双跏跌座”;若只能放一只脚在另一脚的大腿之上,称为“单跏跌座”。若连单跏跌都不能,只能双腿盘在胯下,那便称为“散盘”。初学者三种姿势都可以,稍后便须练习至能够作双跏跌座。
(7)小腹微微内收贴脊,但不可收得太紧。
依这七个要点来修习十分重要。藏密的教法说,如果依此修习,那么,因为身直,所以脉直;脉直便能气直;必须气直才能令本觉处于自然,由是生起禅定境界。
当禅定境界生起时,全身暖和,轻松,有如身体重量消失,可是却无腾云驾雾的感觉。所以一定要全身自行放松,切戒紧张。若感到身体有某部分不舒适,那就一定是因为有些地方没有放松,应该立刻纠正。
假如是一个修行人,修行占去了他大部分的生活时间,他可以依足“毗卢七支坐”的坐姿来禅修。可是,假如一个人忙于生活,真的忙到连静坐的时间都没有,他便需要抓着繁忙的空隙,挺直腰背坐在一张较硬的椅子上,心中什么事都不想,只倾听自己的呼吸。
只需要听呼吸半分钟,他便可以听到自己心脏的跳动。
只需要听心脏半分钟,他便可以听到自己的血液在血管流动。像溪水一样,慢慢地流,可是生机活泼。
只需要保持着这份宁静,静静地坐两分钟(所以前后只不过三分钟),常常就能产生意想不到的效果,仿佛小睡了一觉,觉得浑身舒泰。——但假如你打呵欠,那就证明你十分疲累;假如你觉得喉痒想咳嗽,那就证明你其实有点气管炎;假如你觉得肠部蠕动,甚至有轻微的响声,那就证明你的消化糸统其实潜伏着毛病。
总而言之,身体有什么毛病,或者有什么器官过劳,只须静静地坐三分钟,自己就可以发现出来。
起初这么静坐三分钟,可能暂时得不到预期的效果,但只须持之以恒,每天静坐三四次,一个星期不到,预期效果一定出现。
即使是一个修行人,当他练习“寂止”时,其实也不宜将每座的时间延得太长。坐十五至二十分钟也就差不多了。可是每天却需要坐十次以至二十次。这种方法,叫做“短座多修”。因为必须“短座”,行者才不会陷入强制自己的状态。一旦强制,即使身体放松,他的思维却反而紧张,于是脑部疲倦,长期这样,人就失去生机,反而变成心理变态,这种禅修也就名为“枯禅”。——倘若闭着眼睛来静坐,或者练什么功,更容易变成枯禅或偏执。看看催眠师就知道了,他一定会教受催眠的人闭上双目。
正式修习“寂止”,由“意守木石”开始。
行者依七支坐法安坐(后臀可以用毛巾稍为垫高,那就比较安适),双眼垂帘,视线大约与地面成45度角。在视线所及之处,放置一块木头,或者一颗石子。木石不宜反光,也不宜色彩强烈,一般来说,放置一颗鹅卵石(石春)就可以了。
双目凝视这鹅卵石,可是眼光不要盯得太紧,眼神放松而凝注,就像我们平常随眼凝注一只小鸟在扑翼起飞,或者随眼凝注着一朵盛放的鲜花那样,随眼就不太紧,凝注就不太松。
现代人必须学懂这种“随眼凝注”的凝视方法,因为许多人都要面对计算机。对着计算机工作二三个小时,人就不但会觉得眼睛疲倦,而且还会觉得大脑麻木。为什么?就是因为“凝注”而不“随眼”的缘故。我教我的学生,分两个步骤来学习随眼凝注,效果相当不错。
第一个步骤是:
将荧光画面的背景看成是一个天空,荧光幕上出现的文字或图片,是一行一列或者一块白云,然后去读这些“白云”,读的时候,持着欣赏云块变幻的态度,起初,容易失去文字的意义,但只须练习三几天,就可以一面欣赏“白云”在“蓝天”中的变化,一面读出“白云”所象征的意义。
第二个步骤是:
用整个人去读“蓝天白云”的荧光幕,而不光只是用双眼。所谓整个人去读,那就是在意念上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投入荧光幕上,鼻子在读、嘴巴在读、颈项和双肩在读、胸在读、肺也在读,至少上半身无处不在读“蓝天”上的“白云”。
这样的训练也就即是随眼凝注了。
其实在日常生活中我们是懂得随眼凝注的,前面我们说过,看鸟飞、看花开,固然是随眼凝注,即使像一个家庭主妇,一边烧饭、一边看顾在地上玩耍的小孩,她用的便亦是随眼凝注的方式。可是当我们一旦要去凝注一块鹅卵石时,我们却反而不懂得随眼凝注了,因此在松紧之间就容易失去平衡。倘若我们学懂了随眼凝注,那么,读书、工作,以至看电影、电视,都会变成是不伤眼神的轻松事。
然后我们要谈一谈呼吸了。
不要控制呼吸,让呼吸自然平静。我们的呼吸称为“气”,呼吸变细,变长,变慢,那就成为“息”。在动物之中,乌龟的呼吸已达到“息”的程度,因此道家特别有一种功法,称为“龟息”,即是将人的粗呼吸转为龟的细呼吸。能够练成龟息,据说可以长生。
不过藏密静坐修止观,却不着意去练成龟息,只是自然而然地让呼吸变成息。那就如一大块浮云任风吹散,终于散成一丝一缕的流云。
在这时候,最骚扰我们的是杂念。心想平静、眼想凝视、身想放松,可是杂念却无端天南地北般生起,有时还会引发一些回忆,于是人就像失去重心一样摇动,眼就会不期然死盯着石块。这样的静坐不如不坐。
对治的办法,是在凝视石块的同时,数自己的呼吸。不要呼与吸二者都数,可以只数呼,也可以只数吸。将精神转移到数呼吸(术语称为“数息”),杂念就会因而停止,同时呼吸也会慢慢地变细。
这样修习“寂止”,叫做“有相寂止”,因为所缘想的石块有相,是为修习的初步。
“意守木石”是有相寂止的一部分,但在介绍其他的“意守”之前,笔者却想谈谈座后的行持。
在座上,我们修意守,但假如一落座便立刻堕入散漫无依的生活层面,那么,修习便失败了,因为座上的心理状态根本无法保持。
禅修的人要闭关,目的即在于令行人全日在关中保持着所修的心境。因为在关中不理杂务,连语言都可免则免。那时候,他的日常生活便即是禅修的生活,二者既无差别,境界就自然易保持。
不过,并不是每个人都有条件闭关,同时闭关尤须上师指导,所以与其勉强追求闭关,倒不如学习座后的心境保任。
“保任”是一个禅修的专门术语,这分两方面,一方面是保持着禅修座上所起的心境,另一方面则是心境任运以应付现实生活。所以,禅修下座之后,并不是木然、浑然,不知其所以然,而是活活泼泼地去生活,就像常人一般生活,只是生活的层面已有所改观。
在修有相寂止的阶段,座后保持的生活态度是,对眼前一切事物都可以随眼凝注,以至心眼相应,这时候,修行人会变得对许多事情,都能够体会出常人所不能体会出来的细节。看一朵花,可以感受到花纹及斑点的美,甚至立时嗅到微妙的花香,而这些,都是我们学习禅修以前得未曾有的体会。
这时候,可能有两种心理变化。一种是专心倾向于事物美好的一面,另一种恰恰相反,专心倾向于见到事物丑恶的一面。对于后者,美人面上的一点黑痣都会成为他随眼凝注,然而却耿耿于怀的事物。假如有这种倾向,便应该想到丑即是美,所以丑石怪木才会成为收藏品;一双盘根纠结的手,才会具有劳动与力的美,这时候,你甚至可以联想到秦俑,以及塑造秦俑的工匠。
专门倾向于观察丑恶的一面,是禅修的最大心理障碍,所以一边练功一边抗议的人,除非他的练功只是柔软的手部运动,假如他的心神真的专注于功法,可是又怀着愤怒的情绪,甚至随时准备抗争,这样练功,一定会造成心理偏差,因为他所观察的已经是心目中建立起来的丑恶了。
倘若在日常生活中,能经常心眼相应,而自己只不过是“随眼”,却已经能够“凝注”,而且所凝注到的是一片生机,那么,所修的“有相寂止”便已经生效了。
找一个星期天,试一试“意守木石”,全日只须修习十座八座,然后看看画册,看看街道,且看你是否已能超越你过往的生活层面。如果能,你的心境一定有点异常,自己觉得,可是却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