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人离幻境
——说“梦幻中有”之一
六中有的第二,是“梦幻中有”,喻为“暗室燃灯”。人生长在如梦如幻的世界当中,却将梦幻视为真实,即如自困于暗室,由于“梦幻中有”的修习以“四大光明”为主,因此便以燃灯作为譬喻。
禅修梦幻是一个很重要的教授,尤其“四大光明”,更属于甚深教授,有许多口诀作为指示。用口诀来指示并非只为了保密,主要是须因应学人的反应来加以指导。所以本文所介绍的,便只能是修习的原理,而非具体的口诀教授。能知原理,也就能明了修习的意向,这才是重要的事。
“梦幻中有”的禅修分为三部分:昼修幻身;夜修梦幻;后修光明。
昼修幻身有一个譬喻:幻人离幻境。
幻人是由魔术师变幻出来的人,他必须依托幻境而存在。可是,忽然有一个幻人竟能脱离幻境,这个幻人回头一看,幻境固然面目全非,再看自身,亦已无复是在幻境的状态。
照佛家的说法,一切法在空性的本始基中自显现,这自显现便有如幻人与幻境。幻人在幻境中生死,一切都十分真实,唯有魔术师知道,一切无非虚妄。所以我们在自己的情器世间中也以为一切真实,唯觉者才知其虚妄。
修幻身,便是令自己知道自己如幻,由是才可以不执著于幻身与幻境。当心识一旦离开幻境之时,心便住于另一层次,那即是幻人离幻境时的心理状态。这种心理状态,便可以说“心性自解脱”。
是故修幻身必须以“处生中有”为基础。在“处生中有”禅修时,我们已知“本明觉性”有空分、明分和现分,而且已能认识自己的心性自显现,是故便能依此三分而修幻身。
禅修幻身的第一步是修“显现”,即是“现分”的修习。
在自己面前高一肘处,悬挂一面镜子,然后自己沐浴装饰,打扮得漂漂亮亮,齐齐整整,站在镜子面前照镜。
你观察自己的镜影,赞美它一切优点,头发梳得好看,眼睛清明,肤色健康,以至衣着称身等等。这时候,你若心生欢喜,便应该立即责备自己:
“欢喜什么!受赞美的只是镜影,如果要欢喜,应该是那影子自己在欢喜。”
如果你觉得“镜影是自己的镜影”,所以镜影受赞美即是自己受赞美。那么就应该想到,“自己”其实也有如镜影,因为无非只是在本始基上自显现出来的一个影。
再看看周围的事物,无非都是自显现的一切法,它们也跟你一起照入镜中,成为镜影,于是你就可以悟出一个道理:镜中的影子不知道自己是影,也不知道他周围的一切事物是影,可是我知道,因此相对而言,他无明,我是觉者。
不过,我同样不知道自己是在本始基自显现的影,也不知道周围的事物是同一层次的影,是故我亦无明,而洞悉这真相,现证这真相的便是觉者。
就这样,行者即能体会到法界的生机(或说为佛的大悲),如同镜子能生起镜影一样,是故法界生起一切法。——这就是“现分”了。
现分存在于法界,表义为本始基。可是我们的本明觉性也同样有这现分,是故一切法同样可以在我们的心识中自显现。
对着镜影这样思维,再看镜影,然后看自己周围的事物,这时候,“身如幻”的境界不可能不现证出来。
你还可以找寻镜影的缺点来辱骂,骂到自己心生懊恼时作同样的思维。然后交替褒贬,反复思维与体会,如是,现证“身如幻”的证量便得坚稳。假如你在前一阶段的“处生中有”禅修已有些微证量,那么,现在对“现分”的证量就会加强。
禅修幻身的第二步是修“明分”。不过却不是去修形相的明分,而是去修声音的明分。
人虽有色、声、香、味、触等五种知觉,不过由于最活跃的根识是眼和耳,所以色和声对人来说便比其他三种知觉重要。我们作禅修,除了修身和观察形象(形象也即是身),便应该还去修声。
声的修习,佛家称为“语”,语也即是“气”——将来我们还有许多关于气的修习,都属于“语”的范围,但却不必修“声”,那是属于另一层次的修习。
当修习声音时,行者找一个空旷的地方,高声呼喊。可以高声念咒:“嗡阿吽”;也可以高喊粗俗的语言,一切语言无论善恶雅俗,我们只倾听其回音,但却不执著于“这是我声音的回音”。回音也是声音,行者只听着这声音就可以了。
一边听、一边思维:“我的声音”跟“回音”有什么分别呢?如果不执著自我,声音就是声音,无非都只是“声”有“明分”,由是藉其可认知因素而显现出来,而我的“本明觉性”亦有“明分”,由是了别声音。可是我们却将了别变成自我的执著:这是“我的声音”、“这是别人的声音”,如是便将一切分别执为具有本质的真实存在。现在我分别声音与回音,其实我的声音跟回音无非只是“明分”作显现,大家都是“明分”,是故我的声音无非亦是一个回音,充其量只能把它当成是层次不同的回音,恰如“我”和“我的镜影”,是层次不同的镜影。
就这样,行者便现证了“明分”。——当然,他还可以同时由此现证色的明分、香的明分,以至触的明分。
第三步是修心意的“空分”,亦即修意如幻。
禅修的人想象自己是一个镜影——其实,亦真的是本始基这面镜中之影,于是就像修“现分”时那样,赞赏自己,或者辱骂自己。当赞赏时,要赞赏到自己心生尊重,起无限敬意;当辱骂自己时,要辱骂到自己心生厌恶,起无限鄙视。如是二者交替。
倘若有同修为伴,当二者交替至行人心神专注时,同伴便可以一拍桌子,或者响一巴掌,令行人猛然顿住于荣辱思念之中,这时,行人藉此一顿,便应在“一切毁誉本来无关荣辱,因为受毁誉的只是镜影”这个念头中持平;假如没有修伴,行人亦可以于适当时机拍掌自行惊醒。
这种禅修,即是我国禅宗的棒喝。一棒当头打下,或者劈面大喝一声,目的都在于令行人的思念当下顿住,然后超越这个思念。这是很有效的手段。
1965年,屈文六上师为我作大威德金刚四级灌顶时,令我屈膝于座前,专心缘想本尊的身相与种子字,笔者跟着指示,全神贯注地观想,忽然眼前一道光华横扫,定眼一看,原来是上师拿着一根水晶金刚杵在我眼前一晃,接着上师便开示道:“你观想的本尊相,跟水晶光华无二无别。”笔者当时便立刻体会到本明觉性的“明分”,于是呆在座前,上师随着一拍桌子,笔者有如梦醒。后来明白,这有如梦醒,才体会到“现分”,即是体会到自显现的生机。
这段历程,同样是棒喝的作用。
1984年,法王敦珠仁波切在一个清晨接见笔者,作了一些开示与嘱咐,然后说:“这是我们今生的最后一次见面了。”笔者当时双眼一湿,立刻顶礼上师请长住世,当头抬起来时,只见念珠在眼前一闪,同时听见上师哈哈大笑,这时笔者亦有如梦醒,顿时觉得当时的场景,有如电视荧光幕显现出来的一幅画面,于是破涕为笑,顶礼告辞。
上师的晃珠大笑,是亦有如棒喝。
不过,一时的体会,还未能称为现证,行者必须久久反复修习,才能达到现证的境界。而且,还需要于身语意之外,作所谓“清净幻身”的修习。
修“清净幻身”分两个步骤,首先修形而下,然后修形而上。
形而下的修法,传统的做法是,由上师庄严衣饰一如金刚萨埵,然后升座,亦一如金刚萨埵那般结跏跌座而坐。这时候,弟子坐于上师座前,手持水晶棱柱映目而视上师,于是五彩虹光金刚萨埵身便显现为二三形相,有时甚至可能现为更多。弟子即在这境界中修“无自性显现”。
现在的做法变通一点,上师不必打扮;甚至弟子亦不必专以上师为观察的对象,他们可以互相观察,亦可以用水晶杵或者水晶球来观察一幅照片,只须体会到一切法皆只是显现而无自性,那么,修“清净幻身”的目的便已然达到。
需要注意的是,说显现而无自性,那只是对“空分”的体会,于此同时,我们永远不可忘记,“明分”与“现分”亦必永远同时存在,它们宛然而有,是故无自性显现实离四边际:不能简单地说之为“空”;亦不能执实而说之为“有”。前者落入“空分”;后者落入“明分”与“现分”。更者,我们亦不能说之为“亦空亦有”,或者说之为“非空非有”,这样说时,便明显地将“空分”与“明分”和“现分”对立起来,其实三者融为一体,实不分离,是故不可分割。
如是思维,便离四边而悟入“无生”。这也即是《心经》中所说:“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深般若波罗蜜多。
形而上的修习法,是层次上的提高。
修这法门的人,必须先娴熟修观“生起次第”,即是娴熟修观本尊与坛城(mandala)。
修本尊与坛城是释尊亲传的教法,修净土的人,若依《观无量寿佛经》的做法,便是通过十六个步骤来生起阿弥陀佛(无量寿佛)的坛城以及本尊,连同本尊的眷属观世音菩萨和大势至菩萨。这便即是“生起次第”。
所以这个形而上的修幻身法门,不但密乘弟子可以做,即使是净土宗的弟子亦可以做。但假如对“生起次第”全无经验,这个法门对他便一定无益。
具体的做法是:先观面前虚空中生起本尊(例如金刚萨埵、阿弥陀佛);将形相观想得清清楚楚,而且生动活泼,并非有如一尊彩塑或一幅图画——这才是有生机的无自性显现,若不能观成生机,禅修便有害了。
接着,我们明白观想面前虚空中的本尊融入自身,如水乳交融。然后缘想自身已变成本尊身(这时候常犯的错误是闭目观想,许多人以为闭目来做比较容易,结果终于导致心理上的生机断绝)。——这亦同样是显现而无自性,若有自性,自身就不能观成本尊。
依照同样的步骤来观坛城,于是自己周围的器世间便亦成为坛城。
这个修习十分重要,因为是下来所说修梦幻的基础,同时亦是中有境界的“法性中有”基础,是故行者必须久久修习至十分娴熟为止。必须这样,才能由体会而证入情器世间如幻,当证入时,人便已能安住于法性。即使仅仅是体会,人亦已能安住于心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