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祖的主要禅法思想探析
唐思鹏
禅法之说,是就中国佛教禅宗中的祖师大德,根据佛陀教法的真实思想,在对众生摄受度化时,以灵活善巧的接机方式、进行弘化开演时形成的。而作为禅宗祖师之一的马祖道一禅师就是根据《楞伽》、《华严》、《维摩》等一系列大乘佛典的真实义以及惠能、怀让等诸位宗师的禅法思想和接机方便,对不同根机的众生进行导引和化度,从而形成了独具特色、对后世习禅者有较大影响的“马祖禅法”。本文就是根据有关马祖禅法中“即心即佛、平常心是道、西来意、藏头白、海头黑、一口吸尽西江水”等主要禅法思想作了一些适当的梳理和相应的探讨。不足之处,敬请方家批评指正。
一、略述马祖历史及悟道因缘
马祖(709—788),法名道一,是唐代着名的禅师,汉州什邡(今四川什邡市)人,俗家姓马,后人尊为马祖。据宗宝本《坛经·机缘品》记载:一日六祖惠能向他的高足弟子怀让禅师说:“西天般若多罗谶:‘汝足下出一马驹,踏杀天下人’。应在汝心,不须速说”。[1]意思是说,西天第二十七祖般若多罗尊者曾经预言,在你的足下会出现一匹马驹,践踏杀遍天下人。这个预言应记在你的心中,不须过早地说出来。此中马驹,就是指的马祖道一。据《景德传灯录》卷五记载:道一禅师,幼年在本邑罗汉寺出家,依资州唐和尚落发,后从渝州圆律师受具足戒。开元二十三年(735)到衡山,结庵而居,整日坐禅。当时南岳怀让住在般若寺,见他很用功,便去问他说:“大德坐禅图什么?”道一答:“图作佛”。让乃取一砖,于彼庵前石上磨。道一问:“磨砖作什么?”让答:“磨砖作镜”。道一又问道:“磨砖岂得成镜?”让反问说:“磨砖既不成镜,坐禅岂得作佛?”道一问:“如何即是?”让说:“如牛驾车,车若不行,打车即是,打牛即是?”道一无对。让又说:“汝学坐禅,为学坐佛?若学坐禅,禅非坐卧;若学坐佛,佛非定相。于无住法,不应取舍。汝若坐佛,即是杀佛。若执坐相,非达其理。”道一闻此教诲,如饮醍醐,随即礼拜而问:“如何用心,即合无相三昧?”让答:“汝学心地法门,如下种子;我说法要,譬彼天泽。汝缘合故,当见其道”。道一又问:“道非色相,云何能见?”让答:“心地法眼,能见乎道;无相三昧,亦复然矣”。道一问:“有成坏否?”让答:“若以成坏、聚散而见道者,非见道也。听吾偈曰:心地含诸种,遇泽悉皆萌;三昧华无相,何坏复何成!”[2]马祖蒙受开示,豁然契会,侍奉十秋,日臻玄奥。后离衡山,到江西建阳佛迹岭、临川、南康龚公山、锺陵(今江西进贤县)开元寺创建禅林,聚徒讲法,尤其是在洪州大弘由怀让所传六祖“识自本心、见自本性”的不修不染的平常日用禅法,当时称为洪州宗。门下着名弟子有百丈怀海、西堂智藏、南泉普愿、大珠慧海、大梅法常等一百三十九人,后各为一方宗主,散布天下。六祖惠能的后世,以马祖的门叶最繁荣,禅宗至此而大盛。唐贞元四年(788)二月,马祖示疾。入寂前,院主问:“和尚近日尊候如何?”师曰:“日面佛,月面佛”。[3]二月一日沐浴,跏趺入灭,世寿八十,僧腊六十。元和八年(813)追谥“大寂禅师”。马祖的言行,后人辑有《马祖道一禅师语录》(又称《大寂禅师语录》,收入《古尊宿语录》卷一)、《马祖道一禅师广录》(收入《四家语录》卷一)各一卷。
二、马祖直示的禅法思想探析
(一)“即心即佛”的禅法思想
马祖一日向大众开示道:‘汝等诸人各信自心是佛,此心即是佛心。达摩大师从南天竺国来至中华,传上乘一心之法,令汝等开悟,又引《楞伽经》文以印众生心地,恐汝颠倒,不自信此一心之法各各有之。故《楞伽经》云:佛语心为宗,无门为法门。又云:夫求法者,应无所求。心外无别佛,佛外无别心,不取善,不舍恶,净秽两边俱不依怙。达罪性空,念念不可得,无自性故。经云:三界唯心,森罗及万象,一法之所印。凡所见色,皆是见心。心不自心,因色故有;色不自色,因心故色。汝但随时言说,即事即理,都无所碍,菩提道果亦复如是。于心所生,即名为色;知色空故,生即不生。若了此心,乃可随时着衣吃饭,长养圣胎,任运过时,复有何事?’[4]
“即心即佛”一词,虽无明显的经典出处,但不离心而成佛,“如实知自心,即是菩提” [5],以及“心佛及众生,是三无差别”[6]的“即心即佛”思想,于诸经典中随处可见。特别是南北朝时的傅翕大士,根据经典中“即心即佛”的思想,直截提出了“即心即佛”之说。如他在《心王铭》中说:
了本识心,识心见佛;是心是佛,是佛是心;念念佛心,佛心念佛……知佛在内,不向外寻。即心即佛,即佛即心……[7]
这里所说“即心即佛”的“心”,并不是指一般具有烦恼、贪欲、执着、分别的虚妄心。因为烦恼、贪欲、执着、分别的虚妄心,一切凡夫皆有,但无始时来一切凡夫并非直截就是佛。只有“如实知自心”,也就是深知自心之实相,使心觉悟不迷,远离一切分别执着,具备了念念无住、步步离相、不取不舍、寂照同时的清净心,才是佛。六祖惠能云:“若言着心,心元是妄;知心如幻,即无所着也”。[8]因此,成佛的关键是要真正知心如幻,心无所着,若具执着之心,始终是不得解脱的。《心地观经》卷八云:“三界之中,以心为主。能观心者,究竟解脱;不能观者,究竟沉沦”。[9]由此说明,人们是不是佛,就看能不能回头如实知(观)自心了。同时也显示出了学佛修行的法门就是一个观心的法门。
为什么要提出“即心即佛”这一概念呢?这是针对一般凡夫执心外有境、尤其是针对初学佛者执心外有佛、而向心外寻佛觅佛所生起的错误认识和行为而提出的,其目的是让他们真正明白离开心法是无有外境可得的,所谓学佛修行也只不过是对自心的如实了知,而使内心清净无着、远离颠倒梦想罢了。因此,当马祖的“即心即佛”提出之后,就有僧人问:“‘和尚为什么说即心即佛’?师云:‘为止小儿啼’”。[10]也就是说为了对治迷执心外有法而假施设的,只不过这种施设是“有体施设假”,而不是“无体随情假”,是一种以楔除楔、遣粗大的外境执而方便善巧建立的,犹如《大乘广百论释》引经所说:“如世有良医,妙药投众病;诸佛亦如是,为物说唯心”。[11]作为学佛者如果又坚执一切唯心、心是实有之说,同样是不达马祖所说“即心即佛”的真正用意的。所以当那位僧人又问道“啼止时如何”时,马祖却进一步对“即心即佛”给予否定而答道:“非心非佛”[12]。“非心非佛”是遣除对“即心即佛”的执着而提出的,犹如六祖惠能所说:“邪来烦恼至,正来烦恼除;邪正俱不用,清净至无余”。[13]也如玄觉禅师的“真不立,妄本空,有无俱遣不空空”[14]的不着二边、不住中间的无住而住之说相同。到此之时,便可说是真正的“即心即佛”了。灯史中记载着这样一个故事,马祖有一弟子名叫法常(752—839),当他听到“即心即佛”的开示后,言下大悟,就到余姚南七十里大梅山隐居去了。有一天马祖想了解他对佛法的领悟程度,就派一僧人前去问他:“和尚见马师得个什么便住此山?”法常答:“马师向我道即心即佛,我便向这里住”。那僧人便说:“马师近日佛法又别!”法常问:“作么生别?” 僧人答说:“马师又道‘非心非佛’”。法常说:“这老汉惑乱人未有了日,任汝非心非佛,我只管即心即佛”。那人回去告诉马祖,马祖却印可他说:“大众!梅子熟也”。[15]
(二)“平常心是道”的禅法思想
马祖一日向大众开示道:
道不用修,但莫污染。何为污染?但有生死心、造作趣向,皆是污染。若欲直会其道,平常心是道。何谓平常心?无造作、无是非、无取舍、无断常、无凡圣。故经云:‘非凡夫行,非圣贤行,是菩萨行。’只如今行住坐卧、应机接物尽是道,道即是法界,乃至河沙妙用不出法界。[16]
这里有两点值得注意:一是“平常心”,二是“道”。
什么是“平常心”呢?根据马祖的解释,无有“造作、是非、取舍、断常、凡圣”等的分别执着(染污)心,名“平常心”,而绝不能把一般人所理解的既不须如实通达一切诸法的因果谛理,也无有损人利己、带非道德性的不善之心叫“平常心”,其实这叫“愚痴无记心”。因为马祖所说的“平常心”,是指照见心性真如(如实知自心)的清净心,也就是于见闻觉知中,内外明澈、心无所住、入不二法门的境界,这种境界《维摩诘经》称为“不舍道法现凡夫事”。[17]他是一种不假造作、任运腾腾、无为而又无不为的自在超脱的菩萨行,到此之时,恰与《坛经》所说“兀兀不修善,腾腾不造恶,寂寂断见闻,荡荡心无着”[18]相符合。也与“但净本心,使六识,出六门,于六尘中无染无杂,来去自由,通用无滞,是名般若三昧”[19]相一致。何谓“造作”?未破我法执者,在我法执的支配下,刻意起心动念,作一切业。如梁武帝向达摩大师所说的“朕即位已来,造寺、写经、度僧、布施,不可胜记”[20]那样,名为造作。什么叫“无造作”?从大乘言,在般若智慧观照诸法真如实相的当下,行无缘大慈,运同体大悲,随缘自在地广作一切利益众生的善事,是为“无造作”。再说具体一点,也就是“以无我、无人、无众生、无寿者,修一切善法,则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21],以及“虽知诸佛国,及与众生空,而常修净土,教化于群生”。[22]这种度生无住、寂照同时的清净心,是为大乘“无造作”的“平常心”。无造作的“平常心”如是,其他“是非、取舍、断常、凡圣”二边分别的染污心,在“如实知自心”的清净心生起时,皆已空无所有,了不可得,是为“无是非、无取舍、无断常、无凡圣”的“平常心”。
什么是“道”呢?根据马祖的解释,不修不污是“道”,或者说法界是“道”。所谓“道不用修,但莫染污”;“道即是法界”。“不修不污”者,意味着本自现成,不须造修。在佛法看来,所谓本自现成,不外是指心性真如,也就是指心之实相。什么又是心之实相呢?就是一切心法(有为、无为二法)中,凡夫外道所执着的实我实法,无始时来,空无所有,此理绝对真实,无虚假性,是故说为“心性真如”,或简称为“心真如”。心性真如就是心之实相,他不因释尊出世宣说时才有,也不因释尊灭度不说时则无,他是竖穷三际、横遍十方、圆满现成、真实不虚的二空真理,故又称此为“圆成实性”。一切众生无始时来既然本具此现成的圆成实性,当然也就用不着刻意造作修为了。如果不达此理,而刻意造作修为,此时不仅不能破除我法二执,反而增加我法二执,这样二无我理的心性真如便会被二执所缠缚,使真如“在缠”而非“出缠”,由此便成染污。真学佛者只须如实通达自心中的实我实法彻底皆空,了不可得,而不起丝毫执着,并将无有执着的这种心境长期保任不失便可。这就是惠能大师所说的“识自本心,见自本性”[23]的行道功夫。以此功夫,运用在整个度生的现实生活中去,自然成为“一切法皆是佛法”,“一切施为无非佛事”,“一切烦恼为如来种”[24]的不可思议自在解脱的菩萨境界。反之,如果认为离开二无我理而另有一心性真如,那就是严重的我法执着,有此执着,是为“染污”。什么是“法界”呢?法界是真如的别名,因为真如除了又名“法界”外,还名“真性、法性、实际、实相、实性、空相、法无我性、圆成实性、胜义谛相”等。而马祖所说的“道即是法界”,也就显示了“道”就是指的真如。观照自心中的真如,令其如实显了,名“平常心”,所以马祖又说“平常心是道”,就是这个道理。
由此也说明了“道不用修,但莫染污”的“平常心”,是指能够如实显现本自现成的真如实相之心,若不如实令其显现,心性真如便会永远被虚妄分别的二执二障所覆盖,而成为流转生死、不见实相的凡夫。因此,“道不用修”,应该指的是“修不修修”,而绝不是指凡夫从来就没有修过,叫“不用修”,或者说这就叫“道”、“平常心”。作此解者,将成大错。所以马祖在回答一僧问“如何是修道”时说:“道不属修。若言修得,修成还坏,即同声闻;若言不修,即同凡夫”。《坛经》云:“用自真如性,以智慧观照,于一切法,不取不舍,即是见性成佛道”。[25]因为智慧观照真如时,是无有“能所、智如、心境、凡圣、染净、自他”等二边分别执着相的。所谓:“菩萨摩诃萨如是行般若波罗蜜多,不见生,不见灭,不见染,不见净……于如是等一切不见;由不见故,不生执着”。[26]无有执着,心性真如自然出缠彰显,而成为不修不染的“平常心”。
三、马祖接机的禅法思想探析
(一)“藏头白、海头黑”的禅法思想
某日一僧问马祖云:
离四句,绝百非,请师直指某甲西来意。马师曰:‘我今日劳倦,不能为汝说,问取智藏去。’僧问藏,藏云:‘何不问和尚?’僧云:‘和尚教来问。’藏云:‘我今日头痛,不能为汝说,问取海兄(即百丈怀海)去。’僧又问百丈,丈云:‘我到这里却不会。’僧举似马大师,马师曰:‘藏头白,海头黑’。[27]
这则公案中有几点值得注意:
1、问者所问的是“西来意”,简单地说“西来意”就是从西天传来的佛法真实义。问者也知道“西来意”是“离四句、绝百非”的。所谓佛法的真实义,非“四句”可释,也非“百非”所明。如吉藏《三论玄义》云:“牟尼之道,道超四句”,“体绝百非”[28]。而问者更以“离四句、绝百非”的西来意请师直指来问马祖。“某甲”是指问者自己,如“我某甲”,或“弟子某甲”等。“直指某甲西来意”,这说明问者虽向马祖请问佛法,但他请问的是自己不欠不缺、本自现成的本来面目,并不是向心外寻佛求佛。同时要求马祖“直指”,而不是用其他的方式来向他开示。因此,笔者认为,问者是一位深懂佛法的人,是来向马祖求印证的。同时还暗含有以试探马祖及其弟子是否真正懂得了佛法的意思在其中。
2、马祖回答说:“我今日劳倦,不能为汝说,问取智藏去”。此中有二义:(1)“我今日劳倦,不能为汝说”。这一句从表面上看是马祖的推脱之词,实则是马祖以“离四句、绝百非”、对问者本具“西来意”的直指。何以故?“西来意”者,是“无言无说,无视无识,离诸问答”[29]的;是“内自所证、无相所行、不可言说、绝诸表示、息诸诤论”[30]的。此中“无视无识、绝诸表示”,即是“我今日劳倦”的意思。“无言无说、离诸问答、息诸诤论”,就是“不能为汝说”的意思。《法华经》说:“诸法寂灭相,不可以言宣”。[31]既然如此,当然马祖是不能对问者有所言说的。(2)“问取智藏去”。这一句从表面上看,好似由于自己劳倦,不能为你说西来意,只有请你去问我的徒儿智藏了;实则是暗示问者:你不要来考问我,你所提出的问题就连我的徒儿们都能以“离四句,绝百非”,向你直指“西来意”的。同时还暗中显示了马祖对问者的考难:我已本着你所请问的问题、按照你的要求,为你作了灵动善巧的直示,就看你明不明白了。若能明白,当下便能承当;若不明白,那就随文字葛藤牵着走吧。
3、智藏答说:“我今日头痛,不能为汝说,问取海兄去。”而怀海又答说:“我到这里却不会。”智藏的回答与马祖的回答其义基本相同。而怀海的回答,就显得干净利落,丝毫不留有空隙余地了。此中“我到这里却不会”的“这里”,一是指到马祖这里,二是指心行到问话者所问到的“西来意”这里。而“不会”二字最妙,因为禅门常讲“开口便错,动念即乖”;“言语道断,心行处灭”;一切无所得,无所得也无所得。当然只能以“我到这里却不会”作答了。
4、马祖说“藏头白,海头黑。”这句话是因为马祖听了问僧将智藏和淮海所答的情况后而说的。《圆悟佛果禅师语录》中有这样一段话:
一日佛果禅师上堂,举僧问马大师:‘离四句,绝百非,请师直指西来意。’大师云:‘我今日劳倦,不能为汝说,问取智藏去。’师着语,云:‘错’!僧问智藏,藏云:‘我今日头痛,不能为汝说,问取海兄’。师着语,云:‘错’!僧问海,海云:‘我到这里却不会’。师着语,云:‘错’!僧回,举似马大师,大师云:‘藏头白,海头黑’。师着语,云:‘错,错’![32]
其实“白”与“黑”从表面上看是对待法、二边法,不与中道相契合,若真正契会了“平常心”或“西来意”,无论黑白,皆是“道”。因为白黑如幻故,等无实体故,法性不二故,平等一味故。真所谓“一切法皆是佛法”义。会得此道者,“般若如清凉池,四面皆可入”;不会此道者,“般若如大火聚,四面不可入”。并非马祖师徒还有文字就全是错。所以《碧岩录》卷八说:“殊不知,古人一句截断意根,须是向正脉里自看始得稳当,所以道,末后一句(藏头白,海头黑),始到牢关,把断要津,不通凡圣。若论此事,如当门按一口剑相似,拟议则丧身失命”。[33]
问:此处的“白、黑”是什么意思?答:向来都无明确的解释。万松老人说:
‘藏头白,海头黑,更参三十年’。并进一步说:‘藏头白、海头黑,鸭头绿、鹤头赤;十影神驹立海南,五色祥麟步天北。诸方且莫假狐灵,天童自有真消息。颂云:药之作病(胡人饮乳返怪良医)鉴乎前圣(师多脉乱),病之作医(以药下药,以毒去毒)必也其谁 (莫是天童么)?白头黑头兮克家之子(一窑烧就),有句无句兮截流之机(更使沩山笑转新);堂堂坐断舌头路(一死不再活),应笑毗耶老古锥(只得一橛)。’[34]
笔者认为:真正截断众流者,应是怀海禅师。因为他未向问者再举他人去问,不同智藏前举和尚(何不问和尚),后举怀海(问取海兄去),所以说“藏头白,海头黑”。“白”者,前后通流,心行有路;“黑”者,截断众流,心行处灭。又前者是无见而见,故称“白”;后者是见而无见,故称“黑”。前者可说是“一切无不是”,故称“白”;后者可说是“一切总不是”,故称“黑”。前者是后得智起用,所谓“即彼复开目”[35],故称“白”;后者是根本智起用,所谓“如人正闭目”[36],故称“黑”。因此,“白、黑”之说,是对两种智慧所起妙用的善巧印证之说。
(二)“一口吸尽西江水”的禅法思想
一日马祖上堂,庞蕴居士问:‘不与万法为侣者是什么人?’马祖答:‘待汝一口吸尽西江水,即向汝道’[37]。
这则公案有三点值得注意:
1、庞蕴于唐代贞元(785—804)初年,“先参石头希迁和尚,玄言妙契。一日石头问:‘子自见吾以来,日用事作么生?’对曰:‘若问日用事,即无开口处’。乃呈一颂曰:‘日用事无别,唯吾自偶谐;头头非取舍,处处勿张乖。朱紫谁为号?丘山绝点埃;神通并妙用,运水及般柴’。石头然之”。[38]后闻江西马祖道名,乃悟选官不如选佛,遂直奔洪州,参谒马祖问曰:“不与万法为侣者是什么人?”马祖答说:“待汝一口吸尽西江水,即向汝道”。[39]居士遂于言下顿悟玄旨。
从这里可以看出,马祖所说“待汝一口吸尽西江水”,是针对庞蕴所问“不与万法为侣者是什么人”的问题而说的。而庞蕴能提出这样的问题,是他先于希迁处以日用事为题而呈了一首在衣食住行、搬柴运水中不取不舍、勿张勿乖的悟道偈语、并当下得到希迁的印证之后提出的。由此可知,庞蕴到洪州参谒马祖,已经是开悟的过来人了。
2、“不与万法为侣者是什么人”?如果把“人我、自心”等法也算在万法之中,这种“不与万法为侣”的人,便是“不取于相、如如不动”、“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的觉者,也就是《佛说大乘智印经》卷四所说:“佛于诸法得自在,契合无相真实理”[40]的人。为了更好地理解“不与万法为侣者是什么人”这一句话的意思,下面再引庞居士的两首偈语,以供读者参考。偈曰:
但自无心于万物,何妨万物常围绕;铁牛不怕师子吼,恰似木人见花鸟。
木人本体自无情,花鸟逢人亦不惊;心境如如只这是,何虑菩提道不成![41]
3、“一口吸尽西江水”又如何理解呢?(1)从表面上看西江水是不可能一口吸尽的,既然不能一口吸尽西江水,当然也就永远不能为庞居士说“不与万法为侣者是什么人”了。此显法不可说、本性离言的道理。(2)心外无法,岂有实在的西江水可吸?所谓的西江水,犹如梦中的西江水一样,是不能离开做梦人的心识而另有。西江水是这样,其他万法也是这样。先德云:“心外有法,生死轮回;心外无法,生死永弃”。又云:“三界无别法,但是一心作”。[42]既然如此,哪里还有实在的万法“为侣”或“不为侣”呢?《大乘入楞伽经》卷五云:“不取外法故,三界唯心故,不说诸相故”。[43]深刻理解这一道理的人,才是真正“不与万法为侣”的人。此显西江水从自心中流出,而又无不还归于自心中。(3)要有实在的西江水才可以吸,既无实在的西江水又吸什么呢?所谓境依心而有,心依境而成;境既不可得,当然心也就不可得了。境心俱不可得,不可得也不可得,是为真正的“一口吸尽西江水”。
四、结语
以上就马祖的主要禅法思想作了适当的梳理和相应的探析,不能算是马祖禅法思想的全部。如“传持何法”等一些接机的禅法公案,未作详细的介绍。据灯史记载:有一讲经的僧人问马祖:“未审禅宗传持何法?”马祖反问道:“未审座主传持何法?”僧答:“忝讲得经论二十余本。”马祖又问:“算是师子儿否?”僧曰:“不敢。”马祖作嘘嘘声。僧曰:“此是法。”祖曰:“是什么法?”僧曰:“师子出窟法。”马祖默然。僧曰:“此亦是法。”祖曰:“是什么法?”僧曰:“师子在窟法。”祖曰:“不出不入是什么法?”僧无对,遂辞出门。祖召曰:“座主!”僧回首。祖曰:“是什么?”僧亦无对。祖曰:“这钝根阿师”。[44]又据《碧岩录》卷三记载:有一僧问马祖“如何是西来意”,祖便打,曰:“我若不打汝,诸方笑我也”。如又有僧问“如何是西来意”,祖曰:“近前来向汝道”。僧近前,祖劈面便掌,曰:“六耳不同谋”。[45]马祖的这些接机方式虽然是机锋峻峭,变化无方,卷舒擒纵,杀活自如,不与六祖惠能处处透露真谛的平实作风完全相同。但是马祖的禅法思想仍然是以惠能传怀让“说似一物即不中”、“修证即不无、污染即不得”、“只此不污染、诸佛之所护念”[46]的禅法思想进一步发展而来,所以才有“道不用修、但莫污染”以及“平常心是道”的着名禅语出现。就是在接机的方式上也是多受玄觉参谒六祖惠能“绕师三匝、振锡而立”以及神会参谒六祖时问:“‘和尚坐禅,还见不见?’祖便以杖打三下,云:‘吾打汝痛不痛?’对曰:‘亦痛亦不痛’。师曰:‘吾亦见亦不见’”[47]的接机方式进一步发挥而来。这些灵动活泼、不拘一格的善巧方便,无一不是以指指月、随事导引和截断学人的种种情解,使那些向外追逐、迷失自心的人们,悟得“回头是岸”,照见心之实性——自己的本来面目,从而成为随处作主、立地皆真、无缚无碍、自在解脱的觉人为目的。
注释及参考资料:
[1] 宗宝本《六祖法宝坛经》,《大正藏》卷48,页357中。
[2]《景德传灯录》卷五,《大正藏》卷51,页240下—241上。
[3]《释氏稽古略》卷三,《大正藏》卷49,页829下。
[4]《景德传灯录》卷六,《大正藏》卷51,页246上。
[5] 《尊胜佛顶修瑜伽法轨仪》卷二,《大正藏》卷19,页379下。
[6]《大方广佛华严经》卷十,《大正藏》卷9,页465下。
[7]转引自《景德传灯录》卷三十,《大正藏》卷51,页457上。
[8]同[1],页353中。
[9]《心地观经》卷八,《大正藏》卷3,页327上。
[10]同[4]。
[11]《大乘广百论释》卷十,《大正藏》卷30,页249中。
[12]同[4]。
[13]同[1],页351中。
[14]永嘉玄觉《证道歌》,《大正藏》卷48,页396中。
[15]《景德传灯录》卷七,《大正藏》卷51,页254下。
[16]《景德传灯录》卷二十八,《大正藏》卷51,页440上。
[17]《维摩诘经》卷一,《大正藏》卷14,页539下。
[18]同[1],页362中。
[19]同[1],页351上—中。
[20]《景德传灯录》卷三,《大正藏》卷51,页219上。
[21] 《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大正藏》卷8,页751下。
[22]《维摩诘所说经》卷二,《大正藏》卷14,页550上。
[23]同[1],页349上。
[24]同[22],页549中。
[25]同上[1],页350下。
[26]《大般若经》卷四,《大正藏》卷5,页17下。
[27] 《碧岩录》卷八,《大正藏》卷48,页200下。
[28] 吉藏《三论玄义》,《大正藏》卷45,页2上。
[29]同[22],页551下。
[30]《解深密经》卷一,《大正藏》卷16,页689下。
[31]《妙法莲华经》卷一,《大正藏》卷9,页10上。
[32]《圆悟佛果禅师语录》卷十八,《大正藏》卷47,页796上。
[33]同[27],页201上。
[34]《万松老人评唱天童觉和尚颂古从容庵录》,《大正藏》卷48,页230下—231上。
[35]《摄大乘论本》卷三,《大正藏》卷31,页148上。
[36]同[35]。
[37]《景德传灯录》卷八,《大正藏》卷51,页263中。
[38]《佛祖历代通载》卷十五,《大正藏》卷49,页617上。
[39]同[3],页832上。
[40]《佛说大乘智印经》卷四,《大正藏》卷15,页483上。
[41]《缁门警训》卷九,《大正藏》卷48,页1091中。
[42] 《警世》,《大正藏》卷48,页998上。
[43]《大乘入楞伽经》卷五,《大正藏》卷16,页618上。
[44]同[4],页246中。
[45] 《碧岩录》卷三,《大正藏》卷48,页167中。
[46] 同[1]。
[47]同[1],页359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