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甘情愿 -- 往事百语1 星云法师
不比较,不计较
十年前,李志奇、李志希双胞兄弟曾透过周志敏女士,向我索取毛笔字,我信手拈来,在宣纸上写下「不比较,不计较」。后来他们在影艺界相互合作,彼此提携,传为佳话。一名弟子曾问我:「您当初怎么想到这样的句子呢?」我反问他:「人生种种烦恼的主要来源是什么呢?」只见他沉思片刻说道:「比较和计较。」
的确,人的烦恼无明都是从「比较、计较」而来:襁褓期间,婴儿运用触觉,「比较」谁的疼爱多,借着哭声表达自己的「计较」;上学读书时,又「比较」谁的分数高,「计较」老师是否偏心;踏入社会以后,则「比较」谁的待遇好,「计较」老板是否公平;即使父母去世了,还要「比较」谁的财产分得多,「计较」遗嘱是否公正。有了「比较、计较」,一切的分别于焉而起,纷争也应运而生。像古来兄弟反目乃至骨肉相残的惨剧,著称者如七国之争、八王之乱等等,莫不是由「比较、计较」而引起。
民国初年,汪精卫因为时运不及蒋中正,做不到国民政府主席,在「比较、计较」的情结下,愤而与日人合作,组织和平政府,最后反而落得汉奸之名,悔不当初。每次读史,总不免感慨万分,引以为鉴。如今我年届七十,忆及人生种种境遇,不禁庆幸自己与生具有「不比较、不计较」的性格。
童年时,父母经常外出,我虽上有兄姊,下有弟弟,但目睹家事无人料理,便自动负起洒扫烹煮的责任,并且包办一切采购事宜,由于我不比较工作多寡,不计较事务繁杂,八、九岁时就「多能鄙事」,从中学习权宜轻重的掌握,对于日后的做人处事助益甚大。
十二岁披剃出家后,到佛教学院读书,当时的生活十分清苦,我不曾穿过新衣,都是捡别人往生后的衣服穿;也不曾饱食一餐,半个月才有一次米饭可吃,汤内无油、无菜,清清如水。在偌大的道场里,人多事繁,冤枉、委屈在所难免,而封闭、棒喝又是当时丛林教育的特色。十年的参学生涯瞬目即过,许多人半途而废,我却将一切磨炼视为「当然」的训练,「不比较」人我是非,「不计较」待遇好坏,因此得以安心修道,自觉法喜充满。
古德云:「至道无难,唯嫌拣择。」年少时读到这句话时,还不能体悟深意,于今回想当年种种,深感所言不虚!反观现代青年之所以难以入道,不外凡事讲究情理,所以别人一句难听的话语,一个难看的脸色,就瞋火中烧,闷闷不乐,道心既缺,遑论成就事业。其实在我看来,真正的情,应该是体谅别人,委屈求全;真正的理,应该是讲求实务,顾全大局。我们唯有抱持「不比较、不计较」的态度待人处事,才能允执厥中,得其所在。
从焦山佛学院结业以后,家师志开上人有意让我回到栖霞山寺担任知客,当时自忖此地是我披剃所在,知客是四大纲领之一,于公,我应饮水思源,报答深思;于己,我也乐意担当,自我考验,所以欣然承命。没想到后来常住却将我派往禅堂当「维那」,这非我所长,但我也「不比较」职位大小,「不计较」工作难易,欢喜赴任,老实参学。在这里我获得许多宝贵的实务经验,使我无论在坐禅的体验上,或在规矩的了解上,都有更深一层的领悟。后来我经常劝勉徒众应该自许为一颗「活棋」,以「不比较、不计较」的精神,随常住的调派,多方学习,养深积厚,定有所成。
一九四九年,国势急转直下,我随僧伽救护队渡海来台,几番转折之后,总算在中坜落脚。为了感谢寺院的收留,我发心工作以为报答,不料却引起他人的疑忌。遇有难做的事情,一些同道总是在一旁说风凉话:「这个让星云去做,他比较有力气!」记得我常常工作到晕眩呕吐,全身虚脱,但是唯恐耽误寺务,所以往往忍耐苦楚,咬紧牙根,接做余事。后来,承住持妙果老和尚赏识,不但经常带我到各地弘法,后来还有意介绍寺院交给我管理,但我志不在高位,故予以婉拒。至今想来,什么是星云的力气?不过是「不比较」别人的闲话,「不计较」工作的辛劳,所以才能力行不懈,一鼓作气。
一九五一年,我应聘至新竹青草湖,从事台湾佛教讲习会的教务工作,记得有一天,一位同道从外面回来,神色仓皇地嚷着:「不得了啦!现在外省人作住持的竟然有二十人之多!」我听了觉得欣喜万分,高兴地说道:「太好了!他们在各地建寺,我们往后到那里都有饭可吃,有寺可住了!」「不比较」成就高低,「不计较」拥有多少,抱持共存共荣的胸怀,何时何地不是光风霁月?后来他在新加坡建设养老院时,向我化缘,虽然当时佛光山正是草莱初辟,经济十分拮据,想到他在异邦嘉惠他人,难能可贵,我仍然为筹善款,乐见其成。
同年,我应东初法师之邀,编辑《人生月刊》。此后六年当中,不但义务写稿补白,总包一切编务杂事,还倒贴邮费、车资,尽管如此,我「不曾比较」有无名分,也「未尝计较」工作繁剧,自觉在当时佛教雕零之际,能担当文教重任,将佛法传递十方,其意义实在非比寻常!后来他在杂志一角,将我列为「督印人」,虽名实不符,但也无所「计较」了。后来报章杂志、广播电台纷纷邀我撰文,我都一概不收稿费。五十年来,目睹佛法由衰微到兴盛,不知度化了多少迷失的众生,不禁感到世间一切,有非真有,无亦非无,唯有「不比较、不计较」,才能将有限的生命融入无限的时空之中,为世间留下永恒的贡献。
「不计较」贫富、「不计较」有无都还算容易,最困难的,是面对得失毁誉,仍能一本初衷,如如不动。民国初年,仁山长老追随太虚大师革新佛教,以「大闹金山寺」事件闻名遐迩。有一回到马来西亚弘法,一位法师不知道他是何许人也,竟然向他说:「您认不认识金山寺一个叫仁山的地狱种子,他造下无边罪业,恐怕将来只有在第十九层地狱才找得到他!」仁山长老当下供养这名法师两枚银元,并且说:「您刚才开示得很对!」言罢潇洒而去。对他而言,革新佛教乃势在必行,但对于别人的言行,则不必斤斤「计较」。
当时大醒法师也是太虚大师的高足之一,他因为办理《现代僧伽杂志》,大肆批评旧僧制度而饱受物议。一天他到苏州灵岩山寺拜谒印光大师。印光大师一见面就愤愤地责备:「你是在造口业啊!」为了纪念印光大师的开示,他回去以后即刻将杂志内的文章结集成书,订名为《口业集》,这无非是以实际的行动来说明自己是在为佛教的前途而勇于建言,而不是在私人的荣利上「比较、计较」!
太虚大师则在他的文章「我的佛教革命失败史」中,道尽佛教积弊难返的情况,字里行间却没有半点比较的怨尤,没有丝毫计较的愤慨。年少时耳闻前贤大德的为教热忱,只觉得正气凛然,钦服不已,直至自己来台以后,从事种种改革时,才感到大不易也!
当年台湾民风保守,耶教盛行,而且正值戒严时期,言行有些许开放,佛教有稍许改革,均足以惊世骇俗,小至出家人戴手表、用钢笔、坐车子都会备受指摘。而我却教导学生打篮球、组织青年成立佛教歌咏队,因此更是被人视为异端,饱受恐吓。从到处弘法布教,被警察人员频频监视,到大胆启用言论开放的学者讲课,被有关当局连番调查……,乃至不实的毁谤连番而至,使得一向求全求好的我一度感到悲愤难平,然而念及佛教的未来,心中又顿生动力,奋勇向前。如今我冲破种种难关,回想过去种种,深感成功之道无他,只要凡事往大处、远处着想,不在无谓的事情上「比较、计较」,当因缘成熟时,自然水到渠成,一切现前。
新观念的建立固然耗时费事,新方式的推展也必需拥有「不比较」辛劳、「不计较」错误的雅量,才不致前功尽弃。一九五八年,台湾电影界首次开拍「释迦传」,邀我当顾问,我义不容辞地答应,但当时缺乏经验,只知助成好事,没有细看脚本,没想到演出后因剧情不当,引起轩然大波,不但台湾的信徒们纷纷来到三重市新成立的「佛教文化服务处」向我谩骂,扬言要捣毁办公的地方,甚至该片到马来西亚上映时,当地僧侣也聚集在戏院门口静坐抗议,在台湾的我当然也连带受责。尽管知情者为我叫屈,但我未尝以只字片语怪罪电影制作单位,因为我总认为:佛教电影化在刚开始时难免有各种缺点,必须有人担当责难,否则因噎废食,阻碍了佛教的进步,岂不枉哉!后来游娟女士在台视制作「佛祖传」连续剧,也是因为以我的著作《释迦牟尼佛传》为蓝本,而让我再度遭受无妄之灾,但我觉得一些不如法的地方只是过程,将来一定会有所改善。所以只有自己含垢忍辱,「不予计较」。果真,现在制作的佛教影片不是越来越进步了吗?
像三年前,勾峰先生将我撰写的《玉琳国师》改编成「再世情缘」剧本在中视上演,不但轰动海内外,而且度化了拍摄该片的男女主角、工作人员,乃至许多电视观众因而皈依佛教。记得二十多年前,《玉琳国师》在空军电台以文艺小说播出时,教界乏人认同,直至今日,大家才日益肯定声光化电对弘扬佛教的重要性,所以我们「不计较」一时的成败得失不是很好的事吗?
一九九四年的一个午后,周游女士来电表示想来拜访我,没想到见面时,她已经带了一组摄影群来到现场,并且要我为她新制作的连续剧「唐太宗」说几句好话,我一向不逆人意,虽然心中不悦,明知此举将遭到议论,依然勉为其难,满人所愿。后来片头上演后,多少通电话、多少封来信交相指责。但由于这个因缘,佛教得到更开阔的发展空间,从而度化更多的民众。所以凡事无法尽如人意,如果只是在枝末细节上「比较、计较」,不惟因此蹉跎光阴,也往往错过良机,倒不如直下承担,忍辱负重。
四十年前刚到宜兰弘法时,为了化导顽强的民众,也着实费了一番功夫。像林松年在日据时代长大,沾染军国主义恶习,每次进我的寮房,总是踢门而入,怒言相向;熊岫云一向以知识分子自诩,在他伯父的劝诱下前来宜兰念佛会听我讲经,刚开始时也都是双手抱胸,一付倨傲怀疑的模样。我当时自忖来到一个新地方,必定会有新的挑战,但对于个人有利与否,我「不想比较、计较」,惟愿在自己的岗位上成就大众,所以仍以平常心来待人处事,后来他们都成为最忠实的佛教护法,而我也从此没有离开过宜兰。
俗语说:「同行相轻。」但我的同道中,却不乏互相提携的善友,其中煮云法师是我在栖霞佛学院的同学,因为我们彼此「不比较,不计较」,所以成为莫逆之交。记得一九五三年在宜兰念佛会,一位老居士对我说:二月份煮云法师要到高雄凤山,但他很喜欢在宜兰弘法,希望我能和他调换。我想到大家同学一场,所以欣然答应,没想到后来煮云法师从花莲经台东来到凤山时,受到当地信徒的盛大欢迎,于是就在当地落脚。
一九六四年,我在寿山寺创立佛学院,特邀煮云法师前来授课,但每次信徒供养的水果、从报摊上买来的杂志放在桌上,甚至厨房里好一点的菜,总是先被煮云法师的弟子收去给他。我的弟子三番两次和我抱怨,我都和他们说:「煮师和我数十年的交情,如今他不嫌弃和我同住,我没什么好供养他,这点小事算得了什么?」
同道们都称煮老为「上、中、前」的法师,因为他每次用餐时习惯坐在「上」位,照相时喜欢坐在「中」间,走路时自动走在「前」面,唯独外出,买车票付钱时,他一定「后」退,由我付钱。次数一多,我的弟子又发出不满的声音,我经常告诉他们:「钱就是要拿来用的,不劳你们为我担心!」
而煮云法师也对我很好。有位同道多少次背后说我的坏话,从中挑拨我们之间的友谊,他不是哈哈一笑,就是为我说好话。我们相知相惜,直到他往生为止。
一九五五年,我着手筹建高雄佛教堂,没想到从开工伊始,人为纷争即不断发生。我一生做事,觉得完成使命才是重点,从未在利上和人「比较、计较」,所以一落成以后,便交给我过去的师长月基法师主持。
后来我创建寿山寺,开辟佛光山,没想到日后竟然以此为据点,在海内外发展一百多个佛教事业单位。回想来台四十年,之所以能为佛教做这么多的事,不在于我有智慧、有能力,而是跟随我的弟子也都与我一样,具有「不比较,不计较」的性格,大家分工合作,集体创作,所以能集思广益,众志成城。
于今我云游世界讲经说法,海外华人问我应如何出人头地时,我总是以自己的经验告诉他们:不要只在私利上「比较、计较」,而应抱持「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态,融入当地社会,努力奉献服务,和大家共同开创美好的未来。
在大自然的世界里,树木因为承受风吹雨打,所以浓荫密布,众鸟栖息;海水因为不辞百川,所以宽广深邃,水族群集。人,也唯有秉持「不比较,不计较」的胸怀,才能涵容万物,罗致十方。在佛教里,禅门所谓的「不思善,不思恶」,正是要我们不在表相上分别「比较」;《心经》所说的「不住色声香味触法」,也是要我们不在外境上执着「计较」。惟有超越对待,我们才能和虚空一样,随缘自在,任性逍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