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军中十年 - 到了台湾
到了台湾
同船的,还有二十几个女孩子,她们是北方的流亡学生,从北方流亡到上海,上海靠不住时,她们又集体从军,都是十几、二十岁的高中生,也算是我们这个团的新兵;另外还有一些军人眷属,多半也是年轻的女人。据说,有些年轻女人,是从战场中捡到的,并且要捡几个就有几个,但在战火猛烈之中,谁还有兴趣捡女人呢?唯其仍有少数的军人,借着偶然的便利,好心地捡个把女人带出战场来。女人可以像拾荒货似地拾到,也只有在惨酷的战场之中才会发生,这也是人间的一大悲剧!
女人,尤其是年轻的少妇与少女,无不有一种天生矜持的特性,那也是女人之所以能惑人的诱力之一,也正是人之所以为人的一种可爱可敬之处,否则便与下等动物一样,根本谈不上人的尊严了。
但是,一般人的羞耻与矜持,只有在正常的社会生活下才能维持,如果生活的环境,有了大变大动之后,羞耻与矜持的藩篱,便很容易崩溃。比如船上的少妇们,因为晕船呕吐,沾污了衣服而不得不换之时,她们可以当着大家把上身脱光而不以为羞;少女们找不到专用的女厕所,大众厕所只在甲板面的船边上栏了一条麻绳,略有象征性的隐蔽,她们逼于「内急」,也只好挤在这种厕所「出恭」,而不感到脸红,女人的矜持,到此竟已一扫而光了,人的尊严,到此也是破产了。当然,除此之外,船上不会发生其他的意外。但仅此等情景,已足我人为此战争的残酷,而觉痛心,若非战争的驱使,这种景象是不会出现的,这种景象的出现,实在是战争的罪恶所致。一般的观念,少女与少妇是美丽的象征,但是再美的女人,当她顾不得羞耻也保不住矜持之际,看来又该是多么的丑怪与可怜!
船上的生活是单调的、枯燥的、厌烦的。每天两餐糙米饭,像是喂小鸭小鸡的浸饱了水的麦子,一粒粒地、硬挺挺地;一盆咸菜汤,围上十多个人,当菜吃,菜太少,当水喝,又太咸。船上的人多,淡水不够充分的供应,整日在船上看到汪洋无际的水,却又整日不容易喝到一碗水。看海、看海,海看久了,总是一片悠悠起伏的海水,没有风景,平淡无奇。在长途航行中,能够发现远处海面的船只,也会感到「并不孤独」的欣喜。同船的人虽多,交谈的人很少,沉闷乏味的生活,大家没有交谈的精神,也没有交谈的兴趣。于是,下舱倒身睡觉,睡了一觉又睡一觉,好象每次睡得很久,醒来却只片刻工夫,把头睡昏了,把气睡塞了,把眼睛睡红了,把面庞睡浮了,睡得太多,也不是味道。
从上海开航,经两天多的海程,终于看到了台湾,已经遥遥在望,准备于基隆港上岸。但到基隆港外,不知是什么缘故,又要改航至高雄港上岸。这是很扫兴的,眼看着快要上岸了,眼看着台湾就在近前了,竟然不让我们上岸!于是,沿着台湾的西海岸,继续向高雄航行,大家虽不耐烦,但也无可奈何。
又在船上过了一日一夜,第四天下午,到达高雄港口了,但是,高雄港口并不准我们的船直接开进港去,据说尚要向上级请示联络。唯在港外向内看来,高雄港,的确是很美的。
直到下午四点多钟,才由港内出来一艘领航船,把我们带进港去。
进了港,靠了码头,放下了便桥,可是,依旧不许我们下船。因为我们这批新兵,都还穿著便衣,为防止逃亡,为了便以识别,为了便以管理,我们的军人制服运到了,并要我们就在船上把便衣换掉。
个人换一身衣服是很快的,要这群活老百姓统一换齐,那就慢了。我们换了衣服,仍然不能下船,港口却来了许多小船,靠在我们的轮船壁下,卖香蕉的、卖甘蔗的、卖西瓜的、卖凤梨的,有男的、有女的,都能说几句简单的国语。在我们看来,这些水果,实在太需要了,而且也实在太便宜了。新兵没有台币,用东西交换,他们也很欢迎,一条普通的香烟,可以换到满满一篮子的香蕉;一条普通的西装裤,可以换到十多只凤梨;一双半旧的皮鞋,可以换到两个西瓜;一个袁头的银元,可以买到十几个人也吃不完的香蕉。台湾这个地方,给我们的第一印象,就是水果丰富、物价便宜、民情朴实,这在上海,乃是想象不到的事。其实,这些小船的小贩,已经赚了我们双倍的利润。因为当时的台湾,除了水果与米粮比较便宜,其他的物品并不便宜。
下船时,已是夜幕低垂,所谓「新兵」的生活,也就接着开始,不准有个人的自由,各班的班长、副班长都是老兵担任,监视着每一个新兵的行动,从船下来,直接走到等候着的火车上去,那是一长列载货的车箱,有的有顶,有的没有顶,有的装煤的,有的是载水泥的,有的是运货的。但也有几节车箱是客货两用的代用客车。我所乘的是一节有顶的货车箱。从此情形判断,当时的台湾铁路业务,仍是很差的。
我们就在夜色朦胧之中,在半昏睡的状态下,被火车拉着朝台北方向输送。车子行速很慢,而且每站必停,开了一夜,第二天天亮了,还只开到台湾的中部,那是行的海线,今已不记得那叫什么站名了。
但也非常奇怪,在上海时,不加控制,听任自由,新兵不唯不逃,而且唯恐不收,高雄上岸之后,虽已有人监视,在此一夜之间的沿途之中,竟有好几个新兵去得不见踪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