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戒.告假
当我出家以后,妙然法师教我看看沙弥律仪,以便做一个象样的出家人。这一指示,对我非常受益。于是,我又知道我虽出家改装,未受沙弥戒,尚是一个光头白衣。我向东老人请示了好几次,终于我在民国四十九年(西元一九六○年)农历六月十一日的晚上,在新店的竹林精舍,礼请隆泉老法师,做了忏摩,十二日的上午,又到台北的华严莲社,请智光长老,为我授了沙弥十戒。我虽两度出家,可是第一次改装,皈依的仪式都没有做,第二度披剃,也仅说了三皈。到此为止,才算是个合法的出家人。故在当时的感触很多,便写了一篇〈由我受了沙弥戒说到戒律问题〉在《人生》上发表。
民国五十年(西元一九六一年)过年以后,我即做离开北投的准备,故托星云及浩霖两位法师为我介绍高雄美浓朝元寺去禁足。因我有一个感觉,师父的文化馆,乃是用功的理想处所,但是,其他的人可在那里安心用功,我这个徒弟,却有不同。虽然,文化馆终年只有两次法会,一是七月份一个月的地藏法会,一是腊月上旬七天的佛七,平常或者也偶有堂把外来的佛事,但总不是经忏门庭,比起我在上海的大圣寺时代,这实在是一个安乐境界。然而,有一个门户,就有生活,有生活,就有必须的应酬,如果师父他老人家在里里外外的忙,纵然不叫我做什么,我非禽兽,岂能安心?否则倒像我们对换了师徒的辈分。
我自知障重,到了三十岁时,才算真的跨进了佛门。本来,人到三十岁之后,正应放手做事,我则不同,三十岁前,在学业及德业,几乎是缴的白卷,尤其是佛学及修持,我必须赶紧弥补。要不然,心愿厌离,却是脱不了生死的黑业,心愿度众,奈何又肩不起弘化的重担。因此,我准备要离开北投了。
但我此时,尚是一个沙弥。
很幸运,我在八个月前,就已知道了道源长老要传戒。到民国五十年(西元一九六一年)的农历八月,我受了三坛大戒。现在,将我受戒时的大致情形,抄摘我「写完戒坛日记之后」的几段话,用来说明:
我的身体一向瘦弱多病,故于八个月前,得悉八堵传戒之时,我便天天定时定数礼拜观世音。一则忏悔罪障,一则祈求加被,以期如愿受戒。我于来山报到的前夕,仍在吃药。一到戒期之中,虽然经过「波蜜拉」台风的袭击,曾将我内外衫裤淋得透湿,然而竟未因此害病。以后感冒在戒期中普遍流行,我也仅仅受到轻微的感染,吞了几片「伤风克」也就好了。
这是我极感欣慰的事。
戒场书记真华法师向得戒和尚建议,要我负责「戒坛日记」。得戒和尚也当面做此示意。
我来是为求戒,并非为来写文章。
只想让我多动身体,少动脑子,尤其不要动笔杆。
然而,我的初衷,并未得到戒和尚及书记师的同意。
乃至出家戒期圆满之后,仍被留了下来。
最糟糕的,我又被开堂师父内定做了「沙弥首」,这当然是他(白圣)老人家对我的爱顾,但我知道「沙弥首」是出锋头的,也是最辛苦的。
但到最后,还是没有辞掉。后来开堂师父向大家说了个受戒不要当班头的故事,来安慰各班班头,并使戒兄们体谅班头的苦衷,且有四句结语:「受戒切莫当班头,生活行动不自由,戒师骂来戒兄恨,含着眼泪向内流。」
好在戒师慈悲,戒兄友善,戒期终了,不知是否有人恨我,总还没有挨骂。
正因如此,我就特别辛苦了!
但是,三宝加被,我在戒期之中,一直忙着,精神一直很好,没有发生障难,没有感到不安。尤其在以求戒期间,竟让我写下了将近十三万字的一本「戒坛日记」。
在戒期中另有一点可记的是我这个穷戒子,既然当了沙弥首,却又无钱打上堂斋,这在白公老人命定我做沙弥首时,我便首先提出,他老慈悲地安慰我说:「要你发心为戒兄们服务,那还要你出钱打斋。我与戒和尚也都知道你没有这笔打斋的钱,如果一定要你打,我们出钱为你打。」这太使我感动了。戒期圆满,戒和尚道源长老,竟还倒赐了我五百元新台币,这是相等于一份书记职的犒劳。原来,他老要我写戒坛日记,目的是要使我安心地受下这笔厚赐。可见,道老、白老,以及书记真华法师,对于我的厚爱了。在此期间,陪堂悟明法师、三师父净念法师、四师父净心法师等,无不对我分外的照顾,使我铭感不已。也许我就是叨了曾经出过家的光吧!不过,后来我才知道,有几位戒兄,满望会做沙弥首或班头的,故也准备好打上堂斋的钱,结果,戒场选拔班首的原则是年轻、活泼、反应力快、学习力强,所以多半选的是几家佛学院的学生,并未着眼于钱,因此,那几位失望的戒兄,也就不打斋了,相对地倒是念着要我打斋。我虽不是学生,经济力量则和学生差不多,终于由七、八个头合起来打了一堂上堂斋。
戒兄之中,有这样的人物,出家来求戒,还想出什么锋头,这个锋头何用呢?这只能证明一点:那就是「放不下」。后来这几位戒兄不是劳累殒殁,便是离僧返俗。可知,出家而不生起厌离之心,终不免仍在苦恼中打滚。
戒期由民国五十年(西元一九六一年)九月十二日(农历八月初三)进堂,至十月十二日(农历九月初三)圆满,整三十天。我是国历十月五日(农历八月二十六日)二十时四十分得比丘戒,一签三坛共九个人,同时受羯摩得戒,这照律制而言,自是有问题的,然在我的心理上,总是受过一次戒了,由三师七证为我授过比丘戒了。
我被留过了七天的在家菩萨戒,至十月十九日晚上,始告假出戒场,返回北投文化馆。
可是,回到北投住了几天,觉得心里很乱,因为我要向师父告假南下了。为了定一定心,我去新店竹林精舍诵了一个星期的《四分律比丘戒本》,为南下后阅律藏做准备。只是内心还是很痛苦,种种矛盾使我不安。因为师父只有我一个徒弟,我决心要走,使他非常伤心,他度我出家的目的,就是盼有一个亲人在他身边,而且他有一大套的远景,希望我协助他实现,那么,我的走,便是负恩无义!奈何我又不能不走。结果,我在我的日记上,为自己做了这样的疏解:
徒弟不在师父座前服务,而要到别地方用功,这是不孝,但也真是无可如何,人与人间,现实与理想,总有一段距离,为了理想就不能迁就现实,迁就了现实势必放弃理想。因此,我对东老人,虽抱怀恩之念,也负愧疚之心,正如我对我的父母一样,父母生我育我,恩深逾海,我竟未有一个报恩的机会。父母与子女,师长与弟子,前者的给予,总要比后者的报答,多而又多。这种自然律则,亘古皆然,此也正是后人怀念前人的一大根源,后人纵然念念怀恩,竟又永远无法做到恰如其分的报答。
我今此去,虽非违背佛法,我却不想用大话来为自己脱罪,所以我不配说以度众生来做报答师恩,即使我今此去,是为求法,我却尚没有资格借用佛陀的话说:「若不说法度众生,毕竟无能报恩者」,因我尚不知道能否学成一个够条件说法度生的人。所以我只能做一个念念怀恩而又无以报恩的人。
我写了这段日记之后,心情平静了很多,故在十一月上旬,再回到文化馆。
另一使我遗憾的事,是我负责编校的《人生》月刊,我的南下,便使《人生》停刊。我也万万想不到,一份发行了十三个年头的杂志,当它出了民国五十年(西元一九六一年)的十一及十二月的合刊之后,我就为它送了终,我自己成了这份刊物的「到头编辑」!因此,我的离开,东老人是一千个不高兴,但到最后临走的前夕,我搭衣先在佛前及祖堂告了假,再向东老人告假时,他却非常愉快,做了简短的开示,并且赐我一叠钞票。他老人家对我,毕竟是开明而又慈悲的。
第二天是十一月十二日,我提着简单的衣单,再向东老人顶礼告假,他一直把我送到大门口,没有说一句话,见我走远了,我回头看了几次,他尚在门口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