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禅诗
前言
吴言生
禅宗诗歌有数万首之多,是一笔丰厚的文化遗产。本书的经典禅诗,是在这些禅宗诗歌中精选而成。
禅宗诗歌,从创作主体上来看,历来包括禅僧创作的悟禅之作,和文人创作的带有禅味的诗歌两大类。本书所探讨的经典禅诗,是指前一类。与纯文学性的诗歌不同,禅宗诗歌的着眼点不在于文字的华美、技巧的娴熟,而在其禅悟内蕴的深遽、丰厚,因此本书的着眼点也放在这里。
本书是按照时间顺序来撰写。
第一章,前分灯时期的禅诗。禅宗诗歌创作的鼎盛时期是在分灯禅之后,即禅宗“一花开五叶”、形成了五家七宗之后。但这并不表明在前分灯时期就没有禅诗的创作。慧能的得法偈,标志着中国禅的新时代的到来,对理解南宗禅法有着极其重要的意义,是禅宗以诗寓禅的起源。因此我们把它作为前分灯时期的重要禅诗加以探讨。慧能的弟子永嘉玄觉的《永嘉证道歌》,是脍炙人口的佳作,是明心见性的证悟者所抒发的正知正见,具有深厚、强烈的佛学思辨力、禅学感悟力和艺术感染力。因此,我们把它作为前分灯时期禅诗的另一首重要作品加以介绍。
第二章,临济宗禅诗。禅宗五家七宗,每宗的禅法都有其纲领、宗要,表达这些纲领、宗要的诗就是纲宗诗。本章先选取临济禅“四喝”、“四料简”、“四照用”等纲宗诗加以探讨。这些纲宗诗,通过鲜明的艺术形象,表达了临济禅深邃的思想。在艺术上,通过意象组合的矛盾性、跳宕性、空灵性,展示出一幅幅诗禅感悟境象。临济宗禅学感悟的精髓,主要体现在“无事是贵人”、“无位真人”、“无依道人”三个方面,并用诗歌的形式加以生动直观的反映。本章分析了这些禅髓诗,揭示其美学特征。在临济宗人中,汾阳善昭的禅诗创作数量多,质量高,本章专辟一节加以探讨。
第三章,沩仰宗禅诗。沩仰宗的宗风是体用双彰。沩仰宗禅诗主要体现为无心是道、体用圆融的诗禅感悟。这些禅诗以生动鲜明的艺术形象、超妙深邃的哲人睿思、不假雕饰的语言风格,表达了沩仰宗人对自性之美、人性之光的独特感悟,对澄明高远的生命境界的追求。
第四章,曹洞宗禅诗。禅宗五家七宗中,曹洞宗的禅诗最为引人注目。曹洞宗远绍石头《参同契》、昙晟《宝镜三昧》,通过独特的禅修教化实践,建立了“五位”、“回互”之说,并以诗歌的形式使之广为流传。曹洞宗禅诗象喻系统,是由相对的两大意象群组成,即本体意象群、事相意象群。曹洞宗的各种五位,都是上述两大意象群的不同回互关系。由这两组意象的兼带回互出发,形成了曹洞宗禅诗的审美特质。本章分析曹洞宗经典禅诗,指出曹洞宗禅诗启迪人们扬弃分别意识,将相对的意识逐层剥离,从而顿悟真如佛性,抛弃二元、相对、有限、虚幻、无常的世俗意象,进入一元、绝对、无限、真实、永恒的禅悟之境,为我们展示了一个崭新的禅悟美学情境。
第五章,云门宗禅诗。云门宗的要义与精华集中表现于“云门三句”。一、“函盖乾坤”的诗禅感悟。乾坤万象都是真如的显现,山河大地即是真如。二、“截断众流”的诗禅感悟。截断奔驶疾驰的情识心念,指示参禅者返照自心以获得顿悟。三、“随波逐浪”的诗禅感悟。云门三句生发出随缘适性、随机接引的美感特质。云门宗禅诗,深刻表现了对云门禅法的体证。
第六章,法眼宗禅诗。法眼宗“一切现成”的宗风,主要得益于般若无知论。“一切现成”摒落思量分别,注重当下现实性,因此法眼宗禅诗既有淡泊宁静的意境,又有在常人看来不可思议的禅定直觉意象。
第七章,杨岐宗禅诗。杨岐宗禅诗以平实无华见长,同时兼具陡峻直截、内具圭角的特点。杨岐宗禅诗的美感特质是:一、坐断千差,超越对立。二、立处即真,触事而真。通过对杨岐宗禅诗的探讨,可以发现,杨岐宗人具有精湛的诗学素养,接机说法、提举公案时,古典诗词名句和自铸新词流畅自如地涌现,使得杨岐禅呈现出诗禅一如的化境。
第八章:黄龙宗禅诗。黄龙宗对禅宗史、诗歌史的重要影响,是黄龙宗青原惟信禅师提出的见山见水三阶段命题。本章从这个角度入手,探讨黄龙宗禅诗的禅悟思维、美感特质,指出黄龙宗禅诗呈现出境象玲珑、空明澄澈的特征。
在具体分析了五家七宗的经典禅诗之后,本书第九章对禅宗诗歌的审美境界作一总结性揭示。禅宗诗歌表达了独特的禅悟体验,其审美境界的范型主要有四类:
其一,一切现成的现量境。“般若无知”是禅宗诗歌的重要思想渊源之一。在禅宗看来,世俗智慧是对现象界片断的、虚幻的对象的认识,它承认主客观的存在,承认逻辑思维、推理作用;而般若则是神秘的直观,它无知而无所不知,是洞察一切、无所遗漏的一切知,是最全面最高的智慧,观照活动不需要经过任何感觉思维,不必借助任何语言、文字。由世俗之知升华到般若的无知,即是参禅最亲切的悟入之处。清除了世俗之知,山水自然呈现于观照主体的,已不是外在的色相,而是内在的真如佛性之美。观照主体泯除了心念意识,水月身心,通体澄明。此时观照万象,所见所闻悉是真如自性的显现,由此形成了禅宗诗歌触目菩提的美感特质。禅宗诗歌表征了现象界的乾坤万象都是真如的显现,山河大地即是真如的禅悟境界,以一幅幅清丽如画的图景,作为禅者悟道的契机:秋风、玉露、碧水、青山、吟蛩、鸣蝉、翠峰、金柳、樵唱、渔歌……清丽如画的景色,即是启人心智的菩提大道。禅宗诗歌生动地反映了从蛙声悟道、从柏树子悟道、从火炉头悟道等开悟情境。在禅宗看来,既然万法皆体现着真实的本性,作为万法之一的人类隐秘情感的爱情,同样能体现出真实的本性,因此在人类的艳情与禅思之间有着相通之处,由此形成了禅宗诗歌中以艳情喻禅的倾向。禅僧将艳情引入禅中,使禅宗诗歌增添了香韵缭绕的风致。
其二,能所俱泯的直觉境。禅意的感悟,不分能观、所观,花事归花,菊事归菊,当你观察一朵花,凝视一朵菊时,你会一直走到花、菊的里面,与之合而为一,用花的感觉来看花,用菊的心情来赏菊,而不是用人的意识来看花赏菊,由此形成了能所俱泯的直觉境。对此禅宗以“雁过长空,影沉寒水。雁无遗踪之意,水无留影之心”来表示。在水月相忘的直觉观照中,双方互为观照的主体,都具有空灵澄明的质性,无心而澄澈,没有情感的粘着胶葛。禅宗诗歌,以清新美丽的意象,生动直观地表达了这种悟境。在禅宗诗歌中,能观与所观,“如净琉璃含宝月”,纯明澄澈。禅者突破了生死牢关,别具雍容洒脱的襟怀,用这种襟怀直觉地观照世间万物,即可在世俗看来情缠欲缚、粘着胶固的万物关系中,保持去来任运、自在无拘的平常心,如竹影扫拂时的阶尘,安恬不动;似月轮照映时的海水,澄澈无痕。
其三,涵容互摄的圆融境。禅宗诗歌的圆融境主要由理事圆融和事事圆融两大部分组成。石头《参同契》倡理事“回互”之说,昙晟《宝镜三昧》倡“明暗交参”之说。曹洞宗禅诗,远绍华严宗理事无碍思想,近承《参同契》、《宝镜三昧》,形成了一套完整严密的体系,这个体系由相对立的两大类意象组成,一是本体意象群,一是事相意象群。曹洞宗的各种五位,都是上述两大类意象不同的回互关系。差别平等,各住自位,是《华严经》等大乘经典的要旨,也是禅宗诗歌所表现的境界。按照华严宗旨,本体由现象呈现,现象与现象之间均为本体之呈现,因而可以相互呈现,故不必于现象界之外寻求超现象的世界,不必离现象求本体,离个别求一般。这就打通了众生与佛、现象与本体、个别与一般的隔绝,而达到圆融无碍。禅宗诗歌将事事无碍的精髓表达得淋漓尽致,生动地描绘了万象森罗的大千世界中,有情与无情、个体与族类、高峻与深幽、光明与黑暗,都是同时具足相应的缘起大法,纵横交错,珠珠相含,影影相摄,呈显出一真法界的庄严绚烂,它们互为缘起,又各住自位,展示着统一和谐而又千奇百状的生命样态。
其四,随缘任运的日用境。禅宗主张从凡境切入,认为浅近的凡境是建立禅悟生命的基础,“一大藏教,不出个鸦鸣鹊噪;九经诸史,不出个之乎者也”,“全心即佛,全佛即人”。南宗禅主张饥来吃饭困来眠,平常心是道,于是,禅就体现在担水、劈柴、饮茶、种地这些日用之中。在开田下种、吃饭睡觉之间,千万境界在眼前心上流走幻灭,云去天无影,船过水无痕。“无事是贵人”是临济禅的主要思想之一,并成为临济宗禅髓诗表现的重点,其要点即是随缘任运。对随缘任运的境界,禅宗诗歌通过饥餐困眠的隐士、自得其乐的渔人、快乐无忧的牧童来表现。禅宗诗歌对山居生活的描写,充满着诗情画意。“竹笕二三升野水,松窗七五片闲云”,山居景色,悠闲恬适,可以长养道心;“三个柴头品字煨,不用援毫文彩露”,山居物事,朴实无华,洋溢着高情远韵;“生涯三事衲,故旧一枝藤。乞食随缘去,逢山任意登”,山居风物,淳和质朴,绝去机心。日常生活,经由诗意的点染,遂充满着禅趣。禅宗诗歌表征着脱落情尘意垢后、时时处处都能感受到澄明本心的悟境:“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第十章,名僧禅诗赏析。本章对禅宗史上的一些重要禅诗进行探讨。设立本章,或是因为有些作者不便归入五家七宗中的某一类,如王梵志、寒山子;或是因为篇幅较大,因而单独分列出来,如〈十牛图颂〉。
必需强调的是,禅宗诗歌的终极关怀,是明心见性。禅宗所有公案、机锋、诗偈,都指向本心自性,即“本来面目”。“本来面目”是清纯无染的自性,是禅宗的出发点、目的地。禅宗认为,由于相对意识的生起,障蔽了“本来面目”。因此,必须运用不二法门,将相对意识扬弃,才能重现“本来面目”。彻见“本来面目”,就能获得主客、自他、生死、长短、小大、色空等圆融一如的禅悟体验,走向与“本来面目”同一的乐园中,用审美的态度诗意地栖居于世界。明乎此点,欣赏禅宗诗歌便可收提纲挈领之效。
鉴于经典禅诗的特殊性,笔者在撰写本书时遵循以下原则:
一、从对禅宗宗风的体证与理解出发。禅宗一花开五叶,各自有其侧重的宗风特点、接机手法、诗歌表现。因此,联系五家七宗的宗风来探讨禅诗,可以从较深层次把握禅诗的内涵与特色。
二、从对禅宗哲学的体证与理解出发。在充分理解禅宗哲学象征体系的基础上论析禅诗,具有高屋建瓴的效果。
三、从对佛典与禅思之联系的体证与理解出发。禅宗诗歌有一部分是自铸新辞,有一部分则是沿用了大乘佛教经典中的意象,因此在论析经典禅诗时,了解禅宗思想受佛教经典的影响,就显得非常重要。本书在这方面给予了应有的注意。
四、从对禅本义的体证与理解出发。本书论析禅宗诗歌所使用的批评术语,相当部分采用了禅宗的规范性表述。禅宗在表述“不可说”的禅时,运用了独特的语句。借用这些表述,在探讨禅宗诗歌的同时可以尽量保持其原真性,不破坏禅宗语境,站在比较“客观”的立场,尽可能以禅说禅,避免与描述“对象”的疏远与隔膜。唯其如此,才有可能最大程度地“融入”描述“对象”之中。本书常用的术语有:“涵盖乾坤”、“返本还源”、“归家稳坐”;“圣凡一如”、“即凡即圣”、“净染不二”、“真妄一体”、“一超直入”、“啐啄同时”、“能所俱泯”、“截断两头”、“截断众流”、“声色俱泯”、“回归人位”;“一切现成”、“本来现成”、“触目菩提”、“般若无知”、“无心是道”、“水月相忘”、“珠光交映”、“涵容互摄”、“圆融互摄”、“体用圆融”、“相即自在”、“直觉意象”、“现量呈显”、“随缘任运”、“日用是道”、“无事是贵人”、“无位真人”、“无依道人”、“随波逐浪”、“立处皆真”等等。
禅宗诗歌有数万首之多,是一笔相当丰厚的文化遗存。但对它的探讨,迄今还远远不够,因此笔者不揣谫陋,做了尝试性的工作。由于禅宗的全盛期在唐宋,因此,本书对宋代之后的禅宗诗歌暂时割爱。也就是说,在确定选择的范围时,充分考虑到所选诗作的经典性。由于笔者学力有限,而论述的对象又极其特殊,虽然为撰写本书进行了相当艰辛的写作,但离预期的目标还有较大的距离。我希望与更多的同仁一起努力,使经典禅诗的探讨走向深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