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门宗禅诗
二、截断众流
吴言生
[台湾]东大图书公司,《经典禅诗》,2002年11月初版
第116—120页
二、“截断众流”
“截断众流”指截断奔驶疾驰的情识心念,指示参禅者不用语言意识把握真如,而要返照自心,以获得顿悟。普安道之颂,意为不管参禅者带来多少难题,法眼通明的禅师对它们都视如尘埃,随便用一个字或一句话就把问题堵回去。如果学人还想开口论玄论妙,就采用更为峻烈的手段使他的情识计较冰消瓦解。云门一字关最能体现截断众流的特色。云门化导学人时,惯常以简洁的一字道破禅的要旨,禅林美称为云门一字。这些答非所问的一字,如铁山横亘在面前,使参禅者湍急奔驰的意念之流陡然中止,即便是佛祖也无法开口。在窄不通风的关口,让参禅者脱离原来的思路,于片言只语之际,迥超言意,以消除知见妄想,扫除情识,彻见本心。
云门宗对津津于参禅问答的形式主义之风,以截断众流来加以破除,对滔滔不绝谈禅说法的风气加以批评。云门指出那些执着于公案、语录、问答、机锋的人,是没有真参实证的“掠虚汉”,他们“食人涎唾,记得一堆一担骨董,到处驰骋驴唇马嘴,夸我解问十转五转话”。 云门对寻言逐句者进行了辛辣的嘲讽,之所以有这样的批评,是因为“从门入者,不是家珍。认影迷头,岂非大错?”从感官之门得到的知识,都是与自性悖离的见解。因此,云门宗反复强调,参禅求道只能返求诸己,不能向外求觅。向外求觅,只能拾人牙慧。“凡有言句,尽落有无”,任何言语,只要有意路可寻,都落入了相对的二分法之中,是死语而不是活语。为了获得般若体验,必须摒弃对言语的执着。守亿诗云(《五灯》卷十五):
马祖才升堂,雄峰便卷席。
春风一阵来,满地花狼藉。
马祖升堂,百丈卷席,犹如一阵春风,将言辞的浮华吹落净尽。在云门宗看来,师家的引导只是开悟的方便,开悟之后,便不再需要师家的开示了。云门宗对语言的摒除,归根于他们对自性圆满自足的自信,在云门宗看来,“向外边学得千般巧妙,记持解会,口似倾河,终不究竟,与汝自己天地差殊”。
云门宗反对胶着于语言文字、公案机锋,但离开了语言文字、公案机锋,禅心悟境又难以传达,无法进行交流。于是,云门宗在反对胶着于语言文字的同时,也为语言文字留下了一席之地。云门宗要求学人善于参究领悟,不“承言”、“滞句”,以便透过宗师举止、语言文辞的暗示性与多义性,去领会宗师的悟心。缘此云门宗提出了“参活句,不参死句”原则:“但参活句,莫参死句。活句下荐得,永劫无滞。一尘一佛国,一叶一释迦,是死句。扬眉瞬目,举指竖拂,是死句。山河大地,更无誵讹,是死句。”正面阐释禅旨的句子乃至于公式化的举止称为“死句”,不涉理路、绕路说禅而看不出意义的句子才是“活句”。参活句旨在使人不执着于语言文字、行为举止本身的意义,洞晓佛性的不可解释性(《古尊宿》卷十八《辨亲疏》):
黑豆未生前,商量已成颠。
更寻言语会,特地隔西天。
“黑豆”是文字的形象比喻。当语言文字还没有形成之前,只要生起了意识,就已与大道乖离。如果再咬嚼言句,与见性更是遥隔西天。因为活句根本就不是能够凭意识情念去参究的。参活句,旨在使参禅者回归于不容情尘意垢的前语言境域。
截断众流,促成了悬崖放手、绝后再苏式的顿悟。云门宗强调不落心机意识的妙悟、超悟:“举不顾,即差互。拟思量,何劫悟?”“不露风骨句,未语先分付。进步口喃喃,知君大罔措。”僧问云门如何是“一代时教”,云门答以“对一说”。世尊住世八十年,其中四十五年间说法度人,一代时教绝非一时能够述说。云门答以“对一说”,超出言筌,直指心性,而将一代时教包含无遗。然而如果仅从语言文字或理论义解作揣测,绝不能探知云门的真意。故圆悟批评时人多错会云门“对一说”之意,说有的理解为对一时机宜所说之法,有的理解为森罗万象皆是一法之所印,殊不知云门之意绝非如此。云门使用的是截流之答,对此如果仍然妄加揣度,则无异于胡饼里讨汁,掘地觅青天。
其二,意象对峙。
为了截断意路,云门宗设置了触背关:“若道是拄杖,入地狱;不是拄杖,是什么?”“若道是拄杖,瞎却汝眼;若道不是拄杖,眼在甚么处?”通过是与非的意象对峙,将学人的思维逼到绝境。只有突破触背关,才能跃入“识情难测”的“非思量处”。非思量处,不落相对有无之境。“天地之前径,时人莫强移。个中生解会,眉上更安眉。”在呈现于“天地之前”的现量境里,没有二元意识存在的余地,一切天地既分之后看似对立的意象,都并存不悖,都“匪夷所思”(分别见《五灯》卷十五《晓聪》、《元妙》):
井底生红尘,高峰起白浪。
石女生石儿,龟毛寸寸长。
黄昏鸡报晓,半夜日头明。
惊起雪师子,瞠开红眼睛。
值此一片“天地黑”之时,不但“雪岭泥牛吼”、“云门木马嘶”,而且“东山水上行”、“面南看北斗”。 云门宗禅人颂“面南看北斗”说:“天不高,地不厚,自是时人觑不透。但看腊月二十五,依旧面南看北斗。”在天地既分之后,看北斗星自然要朝着北方。但云门却“面南看北斗”,这是因为他所面的“南”已不是具体方位的南。东西南北都是人定义出来的坐标。站在绝对无的立场,这种坐标就失去其意义。从无心的世界来看,虽有高兴、伤心、愉快,但事实上是将一心分为各种心而已,根源的心既不是喜悦的心,也不是忧郁的心,心的根源处没有喜怒哀乐,没有东西南北,所以“面南”可以看到“北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