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印顺禅史研究
印顺法师是我国现代佛教界一位高僧,也是对佛教教育、佛学研究,包括禅宗史研究卓有贡献的导师和学者,有论者说:“在当代的佛教学者中,能够像印公这样从历史发展的角度去探讨、研究佛教(无论是历史的还是思想的),并且建立起了自己的博大精深的思想体系者,并不多见。”
印顺法师,号盛正。1906年诞生于浙江海宁一个半农半商家庭。俗姓张,名鹿芹。七岁进私塾,十三岁高小毕业,随即习中医,并研读道书及西方宗教之学。十六岁起在小学任教八年,二十岁始对佛学发生兴趣,二十三岁其母猝然病逝。不久,叔祖父、父亲亦相继病逝,深感人生无常,遂立志出家,二十五岁到普陀山福泉礼清念和尚披剃,受具足戒于天童寺,曾于闽南佛学院、武昌佛学院就学,参虚云、慈舟和尚,亲近太虚大师等,往来于普陀、厦门、武昌之间,授课讲经。二十六岁至三十岁曾在普陀佛顶山阅读《大藏经》,后到杭州、扬州参学,遇太虚大师,遵嘱往武昌佛学院、四川汉藏教理院讲学、研究,常与法尊法师讨论法义。1948年(四十二岁),在浙江雪宝寺主编《太虚大师全书》(共七百万字,历时一年)。1949年到香港,任香港佛教联合会会长及世界佛教友谊会港澳分会会长,并出版《佛学概论》。四十七岁,从台湾赴日本出席世界佛教友谊会第二届代表会议,后任台北善导寺导师。《海潮音》杂志社社长,在新竹建福严精舍,并赴菲律宾弘法。五十一岁任善导寺住持,在新竹设女众佛学院,创台北慧日讲堂,并多次出国弘法。1964年在嘉义建妙云兰若,同年在当地掩关静修。一年后,应中国文化学院之聘,任哲学系教授。1970-1974年出版佛教论文集《妙云集》,共二十四册,三百六十万字,1971年出版《中国禅宗史》,二年后,日本大正大学授予文学博士学位,为中国近代佛教史上获此学位的第一位中国僧人。1981年出版长达八十万字的《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与开展》,随后陆续出版了《如来藏之研究》、《空之探究》,《印度佛教思想史》、《中国古代民族神话与文化之研究》。前后出版的重要著作还有:《中观今论》、《惟识学探源》、《原始佛教圣典之集成》、《说一切有部为主的论书与论师之研究》、《杂阿含经论会编》等,共计著作约七百多万字。是近代继太虚大师之后著作最宏富的人,从其受学者有常觉、演培、续明、仁俊等多人。
印顺法师的佛学研究,是客观地对全体佛教进行全面的厘清、阐释与批评、他从原始佛教经论《阿含》、《毗昙》及印度之空、有、真常三系诸经论,直探佛陀又后代祖师的经义,尤其对龙树中观学作深入之探讨,为自宋以来对中观研究最有贡献者,他对于原始佛教、部派佛教、中国禅宗史都有精深的研究。
印顺法师重在学问、闻思,从经律论中探究佛法,他曾说:“在修行、学问、修福——三类出家人中,我是着重在学问,也就是重在闻思,从经律论中去探究佛法。”他对于禅宗的研究,即是从早期流传的经典,史料出发,以般若智慧进行剖析、探讨的。
(一)以般若贯穿禅宗史研究
印顺三十六岁时出版的第一部著作是重庆印行的《印度佛教》,他在对早期大乘经典的探究中,深刻认识到:印度佛教史上的第一个大乘教派——空宗,是龙树依据《般若》(还有《阿含》)思想而发展创立的。以《般若》——龙树思想为代表的初期大乘,是时代的产物,是“势所必至,理所当然”的。他站在时代的高度,从当时历史事件和发展趋势来把握般若思想,指出其历史必然性。他把大乘佛教分为三大系统:第一、性空惟名系,以龙树中观学为代表;第二、虚妄惟识生活费,以无著、世亲的惟识学为代表;第三,真常惟心系,宣扬实有的真如——如来藏之说,如中国佛教的天台、贤首、禅宗几个宗派都是。而且,“三系同源”,性空惟名系以现观法性为主要目的;虚妄惟识系,虽广说法相,在修证上先以识有遣境无,以境无识也不起,达到心境都无所得,也归入极无自性的现观;而真常惟心系,也是无由观察外境非实有的观察义禅,进到二无我而不生妄想的攀缘如禅,直到般若现前、于法无我、离一切妄想的如来禅。这与虚妄惟识者的现观次第是一样的。
他还在《佛在人间》一书中,就世间法与出世间法进行对比,论定:“佛化道德的特质在般若。”他说:“佛化的道德,建立于般若——无我智的磐石,是破除私我、扫荡执见的特殊智慧。从这种智慧所摄提、所引导的,便与凡夫的德行截然不同。不再专为自我,我的家庭、我的庙子、我的故乡……而着想,能从整个人类、一切众生的立场去看一切。……体悟一切法无我,真慈悲即活跃于内心,私情和爱欲,能当下断尽。”
这样,印顺法师从般若思想产生的历史必然性、“三系同源”论、佛化道德的特质在般若三个方面,为其研究佛教、尤其是中国禅宗史、中国佛教奠定了理论基础。
(二)禅宗史研究的创见
印顺法师对中国禅宗史的研究,虽然从内容而言,仅限于对中国早期禅宗史的研究(至五宗分灯止),未见贯通中国禅宗发展史的全部,但是,他的研究成果有令世人注目,在国际上享有盛誉。这是由于他的禅史研究颇多创见的缘故。
关于禅宗史研究方法论问题。他明确指出:“禅史就包括两大部分:禅者的事迹与传承,禅法的方便施化与演变。”后者“该是禅史的重要部分。”重视禅宗思想发展演变的历史,从而避免禅史研究流于史料的堆积或烦琐考证的倾向。他也重视文化传统、社会风尚对于禅宗宗派、禅风形成的影响,对“南禅”、“北义”的差异及其原因作了深刻的探讨。他还认为,禅宗的传承法统既有史料的依据,又有禅者“充满热心的传说,”不是单纯的考据所能得出的结论,这些对于禅宗史研究都有方法论的指导意义。
关于达摩其人。他肯定达摩在历史上确有其人,从海路来中国,其所传的“二入四行”理论为人所共知;所谓“理入”,即从“深信含生同一真性,但为客尘妄覆,不能显了”这一信念出发,经过“凝住壁观”等的修炼功夫,达到“舍妄归真”、“与真理冥符”的境界,即以后禅宗所谓“明心见性”之义。根据“深信念生同一真性”的观点,达摩显然也是一位“真常惟心论”(或“如来藏论”)者。达摩的传承,见“楞伽禅之传承,”从思想上说,求那跋陀罗与菩提达摩,属同一体系,达摩继承跋陀,“但在中国禅宗的传承中,跋陀的地位被遗忘了。”达摩传法给道育、慧可与昙林。印顺明确肯定达摩—慧可-僧璨-道信-弘忍的一脉相承之说:
达摩禅“借教悟宗”。重教的,流衍为名相分别的楞伽师;重宗的,又形成不重律制,不重经教的禅者,护持达摩深旨的慧可下那禅师,璨禅师等,以《楞伽经》为心要,随说随行,而助以严格的、清苦的头陀行。道宣时,一颗光芒四射的慧星在黄梅升起,达摩禅开始了新的一页,使达摩禅终于一跃而成为中国禅法的主流的,是道信与弘忍。
关于双峰、东山法门。印顺法师论述了“道信禅法”的三大特色,即戒禅合一。《楞伽》与《般若》合一、念佛与成佛合一。尤其明确指出:
达摩门下曾有“楞伽师”(胡适称之为楞伽宗)的系统,……到了道信,游学南方,更深受南方般若学的影响。……等到在双峰开法以,就……成为《楞伽》与《般若》统一了的禅门。
到了弘忍的时代,“五代相承”的法统说被确立下来了,“教外别传”、“不立文字的顿入法界的、以心传心的达摩禅,也被明确的提出来”了,肯定“不立文字”,“教外别传”、“顿悟”等一向被认为慧能禅宗特徵的教说,早在弘忍的“东山法门”时代已经有了。
关于慧眼的《坛经》。印顺法师考定:慧能生于公元638年,二十四岁去黄梅礼五祖,公元662年起隐居五年(二十五-二十九岁),乾封元年(666)在广州出家(三十岁),先天二年(713)入灭(七十六岁),慧能虽“不识字”,由于有着更深的“宿慧”,而通晓佛法大意。慧能在韶州大慧寺开法,产生《坛经》,对后世产生深远的影响。慧能曹溪禅的传播,大体在岭南、江南、中原三区。《坛经》分为三部分:一部分是原始的《坛经》,为《坛经》的主体,是开法大梵寺的记录;另一部分是附录,是六祖平时与弟子的问答、临终付嘱以及临终及身后的情形,应与主体部分分别处理。中国禅宗的法统说,分三个时期:第一、弘忍门下的中期传说(有神秀或慧能为第六代两说);第二、西天二十八祖,约公元730年始形成;第三、西天二十八祖的改定时期,约流行于八世纪慧矩《宝林传》之后,敦煌本《坛经》约成立于公元780-800年间。
关于神会。印顺考定神会年龄非九十三岁,而是七十五岁。神会十四岁谒慧能(“中年”应为“冲年”),“过师于晚景”,“不离曹溪山,常侍左右”,慧能入灭时,神会二十六岁,“神会为曹溪顿教而献身,不避任何艰险,坦然直进,终于达成。韶州慧能为禅宗六祖,永为后世定论。”
关于慧能以后的禅宗。印顺认为,慧能在岭南的弟子如法海、志道等,“他们的贡献,是《坛经》的集成和传出,及有关慧能事迹的传说”;“发展曹溪顿教而成大宗的,属于中原及江南的弟子”,即中原的荷泽宗,江南的洪州宗与石头宗,剑南的保唐宗。
(三)对禅宗的评价
印顺法师认为,中国佛教流传至今一千九百多年,甚流行可分为二个时期:第一个时期,自汉魏至隋唐,“为承受思辨时期(约偏胜说),”“其特色为融贯该综,得则华贵、宏伟,失则繁文缛节,如世家子,确树比一代之风者,襄阳释道安也。”第二时期,自李唐至清季,“为延续笃行时期,即所知而行之证之。其特色为简易平实。得则浑朴忠诚,失则简陋贫乏,如田舍郎,确树比一代之风者,岭南虑慧能也。”对禅宗的得失,慧能之建树,作了客观的简略的评价。
关于禅风,印顺法师说:
禅宗之初,颇近两年于一分声闻行者,四事恬澹,有头陀之风;重实践,不以论说为重;有法堂而不立佛殿;经行、坐禅于山边林下,随适而安;解脱之心甚切,所谓“已事未明,如丧考妣”;随闻悟入;凡此莫非古代声闻佛教之遗风。然禅者衣食随缘,不拘于三衣、中食,多从事劳作,如百丈一日不作、一日不食,自始即别立禅院,与律寺异,迥异于古代……。至于禅者所悟,以达摩二入、四行观之,则藏心本净之见也。
印顺法师肯定“禅宗为千真万确之惟心论……而且是真常惟心论”;禅宗“为后期中国佛教之心髓
”,“唐、宋禅兴而义学衰。”
印顺佛学思想根本在返求印度佛教本义。他在《印度之佛教》的自序中论:
立本于根本(即初期)佛教之淳朴,宏阐中期佛教之行解(梵化之机应慎),摄取后期佛教之确当者,庶足以复兴佛教而畅佛之本怀欤!
因此,他对于大乘佛教(属于后期佛教)虽有所肯定,亦有所批评。印顺《谈人世与佛学》一文,曾批评中国佛教理论的特色是“至圆”,修行方法是“至简”,修证特色是“至顿”,它的批评对象包括禅宗。台湾现代禅的创始人李元松居士认为“印顺法师间接影响禅的式微,”“印顺法师对禅(包括对密教、对净土)的批评并没有深及禅的内在生命。”“只停留在表面的层次。”台湾现代禅的理论骨干温金柯则说:印顺法师“继承太虚思想,提出契合时代理性,人文思潮的‘人间佛教’,当然是值得赞叹的。但他将重视佛法之契证的宗派,如禅宗,批判为‘小乘急证精神的复活。’对修证倾向的怀疑与贬抑,正是印顺‘人间佛教’所以为浅化,而不符大乘菩萨道真精神的根本原因。”不管人们对印顺的禅学、佛学思想如何评价,甚至有不同的意见,印顺的禅学研究,都有自己的独到见解,在国内外有深远的影响,这是肯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