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尝思念此，今濡墨论此，泪涔涔下不能禁：始知孟轲好辩，诚有不得已者，矧生死事大，有甚于仁义者哉，不得不论焉。
积财之过，儒家犹斥。孔子日：“为富不仁。”陶朱三散千金，恐罹怀璧罪。余尝颂《易•涣卦》日：“钜桥之粟，鹿台之财，王居既涣，民心归哉。”则不惟民以积财自累耳!《圣经》曰：“财之所在，心必随之。”世界十一种宗教家言莫不破积财。古之人但破财图出离．如庞蕴弃财于衡河，如是等例，经不绝书。
今人欲积财图出离者，视其欲望大小各定金额，或欲得三千银圆，而后出离；或欲得三万美金，而后出离。苟得三千银圆者，可出离，则三万美金者为大过矣。其实也，欲得三千银者，未及千半而身已故；欲得三万金者，未及万半，而人已老。万半金不多于千半银乎？然千半者以不满三千银，而终身不得出离；万半者虽已早满三干银，而亦终身不得出离!且其财从一方面积，如数学级数；而从多方面散，如几何级数。往往积财之数未满，而散财之事环生。试以欲积之数作四次完成之。当其所积之数未满，而父母丧费先去初积一次者；转去转积，其数又未满，而子女教养费，又去二次所积者；转去转积，其数又未满，而子女婚嫁费又去三次所积者；转去转积，其数又未满，而意外、医药、国难等又去四次所积者，而其数终不及满。
且其积财岂不全费精力时日耶？试对镜照发，亦作青发四分计。当其初积一分财，已转一分青发成白发；及其次积二分，则其发亦已白二分；乃至四分财，依次皆去，而其发已全白，而其数仍未满。其财离去后可复积。而其发白后，不可复青矣!其财四分终不全满，而其发四分早已全白；欲满之财终不可满，不欲满之白发则苍苍满头矣!是故积假财者，虚有其数；而积白发者，实害其身，图出离子何日哉!
纵或如数满愿，而得出离，仍以积财故，不暇专修。始也，顾虑投资方向，或买股票，或存银行，或高利放贷，或托人经营；继也，又必顾虑股票涨落，银行兴替，债户良莠，信托利害；其后也，涨则喜、落则忧，兴则欢、替则悲，良则乐、莠则愁，利则欣、害则厌；纵得出离家园，幽居深谷，其心仍在所积之财，而不在出离后欲修之法矣!
夫修行人大事未明以前，如丧考妣；大事已悟以后，为他未悟，亦如丧考妣；何暇分心财货乎？财果有益于法，无害于事，何以智封十年木食涧饮，居诲麻衣草履，清护一生不服绢帛，以纸为衣，枣柏惟餐枣柏，玄沙布衲芒屦，食才接气，其弟子契如就大杉空心而住，鸟窠则栖于松盖下，彼等岂愚痴人耶？何以皆为禅门宗匠耶？
或曰：“既不积财，则必作寄生虫，又岂释迦牟尼佛所许者欤？”对日：“释迦佛已为吾人示范，少欲知足，沿门托钵，维持修持精力足矣。故小乘《阿含经》、大乘《华严经》皆标示十二头陀行。头陀之为衣也，初有衲衣，恐衲衣为财，舍此，惟三衣；其为食也，初坐食，恐其费财，舍此，常乞于人；其后恐以常乞为财，乃次第乞数家耳；又恐以此数家为财，乃节食量；又恐量少而次数多为财，乃既昃不浆：其为住也，初住阿兰若，久之恐以阿兰若为财，舍此，而住冢间；又久之，恐以冢间为财，又舍此，而住树下；又久之，恐以树为财，又舍此，露地住；又久之，恐以所占地大宽为财，又舍此宽者，惟常坐一席地而不卧。古之人但损其欲，不积其财。《易》所云：‘为道日损’，有矣夫!释迦佛又曾许：‘凡彼信徒，离事苦修，永为十方佛所护念，决不令其饿死。’行者果信受此语，何用积财货？何用愁衣食耶？若无此信心，则与其积世财，不如先积此圣财也。”
或曰：“仰不事，俯不畜，独居兰若，自修胜乐。宁有菩提心者所当作？苟积财既广，安家已妥，然后出离，犹可稍尽其心也。”曰：“此即世俗情见，正所当破者也。有菩提心者，允宜顿然摆脱，若乃积财，同陷利阱，以财自杀，复以财杀眷属慧命，是诚毒辣之甚者。一期报满，三途分堕，岂慈悲者所忍为？纵复人身，彼世又必有其父母妻子，贪染纠缠，生生皆然，此身更向何生自度耶？更向何生以度父母妻子耶？耶稣倡人天乘道耳，犹且日：‘爱父母妻子财宝，甚于爱我，不配为我门徒。’况了生死之佛乘耶？余别有《爱、慈善、大悲、菩提心辨》一文，读者可参看，此中不赘。”或又曰：“庄严佛祖道场，发扬大悲事业，在在需财，不积焉自出？”对曰：“积财与过财异。积财者，往往先子出离；过财者，在出离之后，此不误时也。积财者与贪相应，必有所贮蓄，有所期待；过财者与法相应，随到随过，佛事既兴，而财货已去，此不误事也。”或又曰：“常受人施，而不自积，则功德在人，而贪罪在己。尝见大寺活佛受供累万，岂全无过耶？”对曰：“既不自积，则何贪罪？功德在人，正所当为。受供巨万，则视其有无菩提心及菩提事业耳。果有之矣，虽尽全球财富尽供之，可受也。《殊胜具戒经》曰‘佛告舍利弗，若满于世界诸众，每日授与修行大菩萨袈裟衣服，不但为初修行菩萨初心，发起无上菩提心故，从此后则成最上修行菩萨，堪受如是衣施；或每日于他受净脔食，积如须弥，而堪净受；或受用高座，广如四天下，高如须弥山，七宝所成，诸天上衣，弥覆其上，亦成净受’云云。当知积菩提心行，即是真积圣财，而世财亦随之不积自过矣。”
以上所论，可以断案：凡积财者，终身不得出离；反之，破财图出离者，出离之后，亦未必无财可过；过之亦未必有罪，要在出离之有无决心也。朝具决心朝出离，暮具决心暮出离，寅时思之不待卯行之，辰时剑及不待巳履及，故《论语》日：“不俟驾而行。”孟子日：“接淅而行。”伊理舍在野触衣而随师，不待归宿。释迦佛乘夜策马以离宫，不待朝告。有志者，能弗法古乎？予谨馨香祷祝，嘤嘤而鸣以求此友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