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出离书

顷来家报，转奉华翰。别未两载，尊恙更番，深厌烦劳，亟求解脱，闻之国外，益切神驰。窃思事有始终，道许先后；得法随恩德之所自，不妨躐等；行道依阶级之必由，尤重发专。弟素来力主出离，于海内少有响应，瞻念来轸，弥顾后忧。

夫大道之中，历具四关。既起净信，难得出离，此为初关；既得出离，难期长远，此为二关；既经长远，难望忍就，此为三关；既知忍就，难获生成，此为四关。旷觇往劫，考证史书，入门者多于牛毛，升堂者少于麟角。夜夜明星如故，年年逝者如斯!一念及之，五内捣若。请为兄一详焉：谋食忘道，置法忧贫，耽乐家园，因循妻室，牵衣之眷恋既日即，婚嫁之职责更难逭；或堂前母老，或膝下嗣虚，出离之决心全无，迁就之托辞更啧。破此关者，万难二三，容后翔陈，且言其次。

偶有躁晋之士，猝起离尘之心，万仞独行，一鼓作气；而暴流习染，早积多生，佛芽幼微，安能助长？于是虚无之理性无据，而现前之物欲内摇；所求或数十载不可得，所爱于咫尺间即相迎。未行者目向蓬岛，心向蓬岛，惟目惟心，蓬岛难寻；久修者朝过黄牛，暮过黄牛，三朝三暮，黄牛如故。是以刘歌路远，陈哭行迟，(拙诗曰：“天胡留我在人间？悯众徒然泪欲潸；我隔灵山犹恨远，况还隔我数重山!”)知长远之难期，亦十人而九返。

纵能久远自许，时有中断魔来；虽未圆成，略具小德，或可医治病苦，或能开发伏藏，间显神通，已忘鹄的。于是大建法幢，居然人天导师，未证菩提，已为恶魔眷属。是不知忍小果而就大事，故每多认中途以为到家。末世成德虽稀，到处法师反众；盖不忍就，遽然冒充。若弟不才，谬承友爱，苟非素志在抱，早已黄袍加身。此关深微，识者难破，古多霾没，今更荒唐。

若夫忍就有年，已属长远之后，岁月日久，佛果难期，一到无常，便已隔世；非有长寿之把握，难证圆满之佛陀。欲罢不能，既屡败而屡战；欲晋无暇。亦愈老而愈衰。行竭其才，难逃时至，纵得来世赓续，终非即生圆成；此则所以有生成一关也。

尽毕生之力，犹恐难成，则出离之期，不可不早。知长远之后，尤须忍就，则出离之日，惟虑不多。今同学犹稽迟于出离一关，尚有谁能历破彼后列三关哉!请更详辨其不出离之情焉。夫不出离者，外牵俗事，内迷于谬论。甚至舍日欲之，而必自为之辞。于是寝假自欺，而积非以为是，卑出离为罗汉自利，以在俗为菩萨顺他。论理则自诩维摩，扪心岂深行般若？低眉闺阃，宁号慈悲？怒目市场，非关化导。锱铢什一，和众无非丰财；聚散权衡，辟时乃求市隐。或偶兴公益，调协劳资，亦出于子金，非同施舍。菩萨利他之所为，端在诱入佛门；世人共事之所期，大抵同陷利阱。佛事聊作加持俗事之力，俗事难兼推行佛事之功。既非菩萨心肠，亦无罗汉眼目，两两比较，悠悠迳庭。

至若罗汉之出离，正属初转之道谛。《成实论》亦称四无量；金剐乘首重出离心。惟以“法无我”不明，乃致“恶具理”难了。未能深入五毒，以作广大万行，故须唤醒其心，趋入圆教；非谓摒弃其地，悬筑高楼。是以长远一关，每思出离，而不致灰退；忍就一关，每念苦空，而不敢小谋；生成一关，每念无常，而倍加精勤。如上出离、苦空、无常诸义，皆小乘所宗，而亦大乘不废者也；岂可舍其小者，而竟尔自大乎？譬如为山，功亏一篑；一篑虽小，然非此莫能成。譬如登高，发于初层，初层虽低，然必此方能上。止于小固不可，废此小亦不能，然今人每以此为藉口者，其病实牵于情也。

枕边之言非不柔，衣食之奉已成习。在家千日好，左宜右有；离乡万事非，影只形单。黄卷习披，青毡惯用，春韭易剪，时蔬常新；老婢幼童，唇指颐使，按铃则应，隔篱可呼；取便日用以无亏，那知长劫之流转？加以誉我者众，九如三多；谏我者稀，舌尖句半。但以缘顺财丰为祝，谁知家破人亡之微(此为禅门境界)？偶蒙病魔之恩，忽念世间惟苦，人身难得；一经医药之治，依然英雄技痒，髀肉复生。由是因循蹉跎，明日复明日；人情世故，纠缠复纠缠。大好时光，已伤半老；方长来日，且待他年。前病既未即亡，未必再病；此生已近老大，何必今生？由是其心由因循而更惰怠，由惰怠而趋下劣；其身由劳苦而更衰弱，由衰弱而成颓唐。噬脐临终，方悔出离不早；回首发迹，道是学佛多年。辜负性灵，虚度岁月，始知日历成册，撕一张即废一张，岂至最后一张方为废乎!人生积年，去一日即死一日，非以临终一日方为死也。无常之理不坚持于心，可贪之缘常诱惑于外。乃复罗织义理以自饰，委托事缘以自欺。实则一言以蔽之曰：无决心不怕死耳!

生死之事，岂他人能与闻乎？规谏之言，虽至友亦疏数矣。矧数年受施，一得未就，长期奋斗，四恩待酬；既自悲其愈入而愈邃，亦悲他之愈劝而愈迟。始弟之劝出离，早在六年以往；今弟之劝出离，远在重洋之涯(时在印度灵鹫山缅甸寺闭)。人则不知何日再见，一见亦一回老矣!劝则不知何日得依，一劝亦一回迟矣!

如上理多诛心，辞偏逆耳，兄固多智，能受尽言，我亦半颓，聊以当哭。惟愿共勉，一坛同成；果能自成者，焉不利众乎？

琐屑缕陈，统希心照，临池东望，不胜瞻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