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佛陀游化到离车族人的跋祇国首府毘舍离城,住在附近的大林精舍。
那时,耆那教尼揵子门徒之子萨遮迦,正好也住在毘舍离城。
萨遮迦饱学各种理论,辩才无碍,受到当时许多人的崇敬。他曾当着毘舍离的群众,发下这样的豪语:
「我不预期有任何与我论辩的沙门、婆罗门,乃至他们的领导者、老师,甚至于自称是已证全然正觉的人,不被我论到震撼动摇、颤抖汗下而落败的,即使是一根无知觉的柱子,也照样要被我论到摇动颤抖。」
这天一早,萨遮迦遇到来毘舍离城里乞食的尊者阿说示,问他说:
「阿说示师!沙门瞿昙都怎样教弟子们的呢?」
「火种居士!世尊时常教导我们:当观色、受、想、行、识等诸蕴,蕴蕴都是无常、无我。」
「阿说示师!沙门瞿昙怎么会这样教呢?要不是您听错了,就是沙门瞿昙有错误的邪见。我会找个时间去见瞿昙,与他当面论个清楚。」
于是,萨遮迦在离车族人的聚会堂,当众宣告,他将去找佛陀论辩,如果佛陀的主张,真的如尊者阿说示所说,他会将佛陀辩倒。
要辩倒佛陀?这耸动的消息,自然引起离车族人议论纷纷,并且好奇地跟随萨遮迦,来到佛陀的住处围观。
萨遮迦与佛陀行礼如仪后,质问佛陀说:
「瞿昙大师!听说您时常教导弟子们观色、受、想、行、识等诸蕴,蕴蕴都是无常、无我的,是这样吗?」
「火种居士!确实是这样的。」
「瞿昙大师!这让我想要举个譬喻来反驳:譬如任何种子与植物,都要依于土地才能成长,人也一样,要以色为『真我』;或以受、想、行、识为『真我』,才能依着这『真我』而生起善恶。」
「火种居士!你这是说,色是『真我』;或说受、想、行、识是『真我』吗?」
「是啊,瞿昙大师!大家都是这么认为的。」
「火种居士!我只要你谈你的立论,你提大家的观点作什么呢?」
「好,瞿昙大师!就只谈我的论点,我确定色是『真我』;受、想、行、识是『真我』。」
「火种居士!请就你所知照实回答我。例如,像波斯匿王在憍萨罗国一样,一国之王在他的领土之内,是不是能自在地行使他的主宰权?」
「是的,瞿昙大师!」
「火种居士!当你说『色是主体我』时,这『真我』就要像能行使主宰权的一国之王一样才对,然而,这『色』能自己自在变化,要变成这样,不要变成那样吗?」
萨遮迦沉默了,明知这一关键回答,等同瓦解掉自己的立论,但碍于在那么多人面前认输,是很难堪的一件事,所以没有勇气照实承认,任凭佛陀再三追问,还是沉默不答。
这时,有一位手持金刚杵的大力夜叉,实在看不下去了,在空中对萨遮迦不满地说:
「火种居士!世尊连问了你三次,你为何还不回答?再不回答,我就用我的金刚杵,敲碎你的脑袋。」
萨遮迦吓着了,赶快据实回答佛陀说:
「不能,瞿昙大师!」
「火种居士!你要想清楚啊,请注意,你现在的回答,与先前你所主张的『色是真我;受、想、行、识是真我』,前后矛盾!让我再问你,色是常呢?还是无常?」
「无常,瞿昙大师!」
「无常者是苦呢?还是乐?」
「是苦,瞿昙大师!」
「是无常,是苦者,都是变易法。在这些变易法当中,多闻圣道者,会认为有『真我』,或是『属于真我的』,或是『其中有真我』,或是『为真我所包含』的吗?会认为『这是我的』,『这是我』,『这是我的真我』吗?」
「不会的,瞿昙大师!」
「那你会吗?」
「我也不会,瞿昙大师!」
「火种居士!如果对色、受、想、行、识等一一蕴不能离贪,不能离欲,不能离思念,不能离爱,不能离渴求,一旦色等一一蕴起了变化,会生起忧悲恼苦吗?」
「会的,瞿昙大师!」
「火种居士!这就像一位身上背着许多苦的人,老是跟苦在一起,不断、不舍,当然永远不会快乐。
火种居士!我想从你的立论中,找到真实义,但却遍寻不着。就如同有人到山里,想要找坚硬心材的木料,结果却砍到粗大笔直的芭蕉树干,将它层层剥开,剥到最后,里面什么也没,哪有坚硬的心材可得!你的立论,就像那重看不重用的芭蕉树。你不是自夸能辩倒所有人,令他颤抖汗下的吗?看!你连衣服都汗湿了,还滴到地上,而我身上却看不到汗流。」此时,萨遮迦只能惭愧、懊恼、低头、无言地坐在那儿,忍受围观的离车族人的讥嘲。萨遮迦为了免于继续被讥嘲的尴尬,赶紧请佛陀开示,佛陀则再一次为大众作了「无我」的教说。
最后,萨遮迦为他轻率、鲁莽、不怀善意的挑战论辩行为,向佛陀深深地表示了忏悔,并请求能于隔日以饮食供养佛陀,佛陀也默然同意了。
按语:
一、本则故事第一段取材自《中部第三五萨遮迦小经》、《杂阿含第一一○经》,参考《增壹阿含第三七品第一○经》。
二、萨遮迦,依《中部第三五萨遮迦小经》菩提比丘英译本之批注,说他的双亲是苦行者尼揵若提子(为六师外道之一)的门徒,这就解开经中佛陀称他「火种居士」之矛盾,因为火种居士是拜火婆罗门的通称。
三、尊者阿说示,另译为「阿湿波誓」,就是那位因仪态庄严,唱说「诸法因缘生,佛说此因缘;是法缘及尽,是大沙门说」之「缘起偈」,引起尊者舍利弗注意,继而归依佛陀的尊者「马胜比丘」,他也是听闻佛陀初转*轮的五比丘之一。(参考《四分律》〈卷三三〉、《中华佛教百科全书》第三一四四页)
四、夜叉,是欲界天四大天王众的一类众生,以手持金刚杵为其特征,连统领四大天王的三十三天王帝释,印顺法师也说「帝释是执金刚(杵)的夜叉」(《印度佛教思想史》〈自序〉)。《中部第三七爱尽小经》中,尊者目揵连称帝释为「药叉」(元亨寺译本),其批注(一)注明原巴利语为「yakkha」,此字一般译为「夜叉」。
五、「真我」,即印度传统哲学《奥义书》中说的「阿特曼」(梵语为a^tman,巴利语为atta^)。在佛陀时代的印度传统上,认为此「真我」是不变的、永恒的、唯一的,是人中之「主」,而宇宙世界中,也有一个同性质的「主」,称为「梵」(Brahman)。相对于人体中的「真我」,宇宙世界中的「梵」称为「大我」,而「真我」就称为「小我」。由于这是当时传统以来印度的主流思想,所以萨遮迦会说:「大家都这么认为的。」
六、「是『真我』,或是『属于真我的』,或是『其中有真我』,或是『为真我所包含』」一段,《杂阿含第一一○经》原经文作:「见我、异我、相在」,但《中部第三五萨遮迦小经》无。其中,「异我」字面意思是「不是我」,但依《杂阿含第一○九经》来解读,实际上指的就是「我所」。「相在」,依《杂阿含第五七○经》、《相应部第四三相应第三经》,应包含两种情形,即「色等一一蕴在主体我中」,或是「主体我在色等一一蕴中」。
七、「『这是我的』,『这是我』,『这是我的真我』」一段,巴利语作「etam! mama,esohamasmi,eso me atta^」菩提比丘长老英译本作「This is mine, this I am, this is my self」元亨寺译本在《中部第三五萨遮迦小经》作「彼是我所,予是彼,彼是予之我」,而在《相应部》里均译作「此是我所、此是我、此是我之我」。这段经文,北传《阿含经》中均无。atta^,水野弘元之《巴利语辞典》译为「我体」,也就是「主体我」、「真我」的意思。
八、「见我、异我、相在」或作「是我、异我、相在」,常见于《杂阿含经》,可视为一定型句,南传《四部》(即相当于北传的四部《阿含》)中也有,但似乎较「这是我的,这是我,这是我的真我」少。「这是我的,这是我,这是我的真我」,则常见于南传《四部》,也可视为一定型句,但不见于北传四《阿含》。
九、论辩当中,虽然有大力夜叉的威吓插曲,但佛陀主要还是根据「无我」正法的真理,折服了萨遮迦。
十、当萨遮迦不怀善意地找佛陀挑战论辩时,我们没看到佛陀向萨遮迦要求,如果论辩输了的一方,只能选择「自杀」,或者选择「成为对方的学生且多少年不得离开」的条件,而只是帮萨遮迦找出其立论错误之处,然后善意地协助他脱离邪见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