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乐的曼达拉》(新版)前行

(七)

　　就在我们跟随希阿荣博堪布仁波切在修行路上渐有收获的时候，他却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失去了自己的根本上师。

　　公元2004年1月7日(藏历木猴年十一月十五日)，正值阿弥陀佛节日，人天怙主、无等上师法王如意宝在成都示现圆寂。

　　噩耗，是一把无情的剑，冰冷，锋利，直插进堪布心里。顷刻间，世界崩塌了。

　　连日来心中不祥的预感就是要应验这个吗？昨天下午到医院探望上师，不是说身体大有好转，很快可以出院吗？怎么会如此突然，说走就走了！

　　法王的侍者打来电话告知病危消息的那一刻，希阿荣博堪布一脸茫然，转身就往外跑，光着脚、穿着内衣跑到楼下，要坐车去医院看法王。侍者们怕他心脏病发作，忙追出去，劝他回家穿好衣服再走。赶到医院，法王如意宝已经示现圆寂。

　　由于事出突然，关系重大，当时在场的诸位弟子决定立即将法王的法体护送回五明佛学院。当天上午十一点左右从成都出发，次日凌晨四点左右到达学院。

　　失去依怙的学院在寒风中哭泣，连空中的飞鸟也哀伤地发出“呜啊”声，似乎呜咽不已。

　　这时弟子们回想起来，在不久前举行的极乐法会上，藏历九月二十二日天降日那天，法王如意宝曾向四众弟子暗示过他即将圆寂。当时他对大家说：“像这样的交流机会，很可能是最后一次，虽然有的授记上说我会很长寿，但我自己清楚在这个世界上的日子不多了。相信在不久的来世，我们一定会在极乐世界里重逢。”“你们要发愿往生极乐世界，祈祷阿弥陀佛。”

　　“在如今这个时代，杀生的助缘很多。你们一定不能杀生，否则无法往生极乐世界。即使不杀生，也完全可以生活下去。”藏历十月十五日，法王因旧病复发住进医院。十月十六日，他从医院打电话到五明佛学院，让所有常住弟子聚集到大经堂，通过电话和扩音器对大家说：“菩提心和慈悲心对我们修行人来说最为重要。你们既不要扰乱其他众生的心；也不要动摇自己的决心。这就是集合内外密一切奥义、功德的殊胜法门。”当时，谁也没有想到这会是法王如意宝最后的遗言！

　　亲近依止法王的日子一去不返，法王如意宝的离去把生命中的阳光和温暖也带走了，以后的日子将在怎样的孤独和无靠中度过！

　　失去上师的巨大悲痛使希阿荣博堪布仁波切一连几天精神恍惚，总是沉默着，机械地帮助料理事务。他的欲哭无泪，他的沉默，令身边的侍者担忧。他们紧张地关注着希阿荣博堪布的一举一动，唯恐发生意外。果然，一天早上，悲伤欲绝的希阿荣博堪布晕倒在自己的房门前，呼吸微弱到几乎没有。大家惊恐万分地把他抬进房间，由一位懂得医术的侍者先行抢救，一边派人去请医生。时间在焦虑中一分一秒地过去，等了很久很久，希阿荣博堪布终于苏醒过来。他睁开眼，泪水夺眶而出。

　　接下来的日子，无论是独自一人，还是与别人在一起，只要念头里闪过法王如意宝，希阿荣博堪布的泪水便如江河决堤般止不住地往外流，仿佛要把内心所有的悲痛、哀伤、不舍、无助全都哭出来。二十年前，一个寒冷的冬天，他带着一颗热烈而虔诚的心，历经千辛万苦来到法王身边，从此找到了心灵的归宿；而二十年后，同样是在一个格外寒冷的冬天，法王却离他而去。多少往事，点点滴滴涌上心头！

　　记得第一次听到法王如意宝的名字，他汗毛直立，仿佛一股强大的电流瞬间流遍全身，令他晕眩。今生对法王的追随就是从那一刻开始的。第一次见到法王，是在一个阳光煦暖的冬日。法王坐在院子里，神情自在，笑呵呵地看着他从外面走进来。

　　法王圆寂前来成都治病。到达那天，希阿荣博堪布前去迎接。法王下车时，极自然地把手放到他头上，就像以往无数次所做的那样，轻轻地抚摸，慈爱地看着他的脸说：“身体怎么样？看上去气色还不错。”法王上师的神态那么自在、放松，一点也不像身患重病的人，然而，希阿荣博堪布没有想到这竟是上师最后一次为他摸顶加持！

　　往昔岁月中，多少师徒父子间默契相处、快乐自在的画面都成为心海里最珍贵的记忆！

　　从初皈依到法王圆寂，希阿荣博堪布始终竭尽全力、表里如一地依止上师，一切所作完全根据上师的心意，令上师欢喜。每每得到好的东西，他首先想到的都是把东西供养给法王。在他心中，身语意早已供养给上师，所有物品无一不是上师的，他自己没有丝毫占据心。法王有一次在课堂上也说：“堪布希阿荣博对老僧我有着超乎常人的强烈信心和欢喜心。每当我接受他供养的财物时，他都高兴得欢呼起来。他这样做完全是发自内心、本性使然。”

　　法王为度化众生，在某些时候会示现无碍神通，但要求弟子们都脚踏实地闻思修行，不要去执著、玩弄神通。这使整个喇荣五明佛学院从一开始就具有一种朴素的气质。这种气质也充分反映在希阿荣博堪布仁波切身上。从根本上师处，希阿荣博堪布继承了大圆满修行者的自在和宁玛巴学者的厚重。上师待人处世刚柔并济的风格也对年轻的仁波切产生了巨大影响。面对权贵、傲慢者，他刚强不阿，针锋相对；而对贫弱善良者，则谦恭、慈爱。

　　那年法王如意宝前往新龙地区传法，让希阿荣博堪布仁波切随行。一路上，初次与众多堪布、活佛一起参加各种盛大典礼的他出于谦卑，一直没敢吃什么东西。第二天下午，到达甘孜，已经饥肠辘辘。在县城附近的一块空地上，当地民众摆出丰盛的食物恭候法王一行的到来。人们欢喜地迎请诸位客人入席，堪布挨近法王坐下。法王如意宝兴致勃勃地开始讲法了。众人洗耳恭听，只有堪布饥饿难忍，偷偷掰了摆在面前的一块食物放进嘴里。不想一抬头，看见坐在高高法座上的法王正侧过身子，故意探出头，看着他笑咪咪地说：“你不是说不好意思吃东西的吗？现在大家谁也没吃，怎么你倒吃起来了？”听到法王的话，众人都向羞得满脸通红的年轻人投来善意的笑容。

　　在一般人眼里，法王是威严、甚至不可轻易接近的，但在关系亲近的弟子面前，他是那么睿智生动、幽默自在的一位老人。

　　第二年希阿荣博堪布跟随法王去多康朝拜神山，一路上都得到法王的关怀和指点。这是他毕业前夕跟随法王外出巡游时间最长的一次，也是他即将成为法师、开始广大弘法利生事业前，跟随自己的上师聆听教诲的一段难忘的日子。

　　后来，在学院和其它地方教课传法、帮助法王处理学院的事务，每当有疑难，希阿荣博堪布总会去向上师讨教办法。如果没有法王的教导和支持，恐怕很多事情处理起来都不会那么顺利。

　　是法王把对汉地完全陌生的希阿荣博堪布带到了汉地，热情地鼓励他多接触汉地的人和生活。记得希阿荣博堪布第一次坐电梯，搀着法王走进电梯间，却不知怎么操作。法王笑道：“还是让师父我来教你吧。”说着，便把所有按键的功能一一演示给希阿荣博堪布看。在其它很多生活细节上，法王都是这样手把手地教他。

　　法王两次从国外弘法归来，希阿荣博堪布和其他几位师兄弟都专程从五明佛学院到成都来迎接上师。那时大家还没有自己的车，经济条件也不宽裕，承受不了包车的费用，只好分头搭车，等到成都再碰面。有一次，希阿荣博堪布搭便车到道孚，随即又搭乘上一辆运送木材的货车，在车厢里颠簸了四天四夜才到达成都。每次来回汉地都费尽周折。几天后，师兄弟们风尘仆仆地在成都聚齐。大伙儿凑钱包了一辆面包车，兴高采烈地上机场迎接法王。见到离别多日的上师，所有人都欢喜雀跃。法王每次回国总不忘给弟子带礼物。至今在扎西持林仍然供奉着法王赠送的精美玉碗和佛像。

　　1993年法王从美国传法回来，在成都小憩几日，交给希阿荣博堪布一笔钱，让他去为学院买两辆卡车。怀揣巨款的希阿荣博堪布在市中心与同伴走散，想立即打车回宾馆，说了地址，却没有一个司机认识路。问旁人，谁也不知道他要去的地方在哪里。希阿荣博堪布怕身上的钱被偷或被抢，无奈之下，便装成乞丐在路边蹲着。眼看天色将晚，他再次仔仔细细把装什物的口袋翻了一遍，没想到竟然找出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宾馆的地址。他连忙拦下一辆出租车，问司机是否知道那个地址。司机说：“当然，成都人谁不知道武侯祠？” 希阿荣博堪布听了一愣：“原来是五侯祠啊！我记成三侯祠了，怪不得没人知道。”回到宾馆，把这个故事讲给法王听，老人家乐得直拍巴掌。

　　法王如意宝外出弘法回到学院，通常都不回家，而是直接就去大经堂，与等在那里的四众弟子见面。坐在弟子们中间，向他们绘声绘色地讲述自己在外的见闻。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喜悦。法王深情地说：“我在外的每一天，你们都为我念经祈祷；我也同样，没有一天不想念你们。今天真是吉祥的日子，我们师徒又团聚了！”

　　学院的规模日益发展壮大，讲课、传法和各种事务消磨着法王的身体和精力。由于众生的业力，十几年前，法王突然患上奇怪的眼疾，看其它东西没问题，只有书本上的字根本看不见。为不中断授课，他让弟子把要讲解的经文录在随身听里，上课时他戴上耳机，听一段录音，讲一段经文的涵义。每天如此。大圆满经典浩如烟海，法王却能完全凭记忆在其中旁征博引，具体到法本的第几页第几行，他都记得毫厘不差！

　　因为行动不便，法王每天在家用扩音器为弟子讲课。课下与弟子们见面的时间减少了，但他时刻都挂念着这些心爱的弟子。隔两天，法王便会给希阿荣博堪布打一个电话，问候一声或开个玩笑。有人建议希阿荣博堪布吃西瓜皮降血脂，法王马上打来电话笑嘻嘻地说：“弟子，听说你喜欢吃西瓜皮，我这里有很多，都给你拿去吧……”

　　前往拉萨朝圣前，希阿荣博堪布到法王住处辞行。法王深知希阿荣博堪布在供养时从不吝惜钱财，特意从弟子们供养自己的钱中拿出几万元交给希阿荣博堪布，以备不时之需。希阿荣博堪布百般推辞不掉，只得接受。他在拉萨广行供养，还请工匠用黄金打造了一尊精美绝伦的文殊菩萨像，带回来供养给法王。这次拉萨之行，川资充足。不过到朝圣结束时，希阿荣博堪布还是身无分文，所带钱财全部用于为佛像贴金、供灯和供斋，连返程路费都没剩下。难怪临行前法王如意宝再三要求希阿荣博堪布收下自己的钱！法王向来体恤这位弟子，他常心疼地说：“我这么多弟子里，就数你负担最重。那么多人的生活完全依靠你供给，太辛苦了！”

　　后来法王生病，在成都治疗了很长一段时间。因为日夜担心上师的病情，希阿荣博堪布和龙多活佛相约一起下山看望师父。在喇荣沟口等了半天，才等到一辆没有空位的长途客车。兄弟俩于是从色达一路站到成都。对上师的思念使他们根本不在乎路途的艰苦。只要能见到法王，便安心、欢喜了……

　　希阿荣博堪布忘不了十八年前在多康，法王豪情万丈，让大家一起满怀信心地等待佛法广弘的春天。他记得，从此他便一直走在春风里，内心满是希望，无所忧虑，无所畏惧。然而突然间，法王离去了，留下他在一生中最寒冷的冬天里彷徨、哭泣。

　　他多么想追随上师而去，或者至少一个人静静地呆一会儿，思念上师，回忆快乐的往昔。可是，他不能这样。作为法王最重要的弟子之一，作为喇荣五明佛学院的一位主管堪布，他有太多的事要做。

　　法王如意宝的荼毗大典举行前，近十万弟子信众从各地陆续汇聚到喇荣。由于周围交通受阻，许多人是从几百公里外冒着暴雪一步一步走到学院来的。当时，通往学院的道路上满是悲痛欲绝、前往瞻仰法王如意宝法体的信众，有不少是步履艰难的老人和孩子。

　　希阿荣博堪布仁波切强忍悲痛，每天忙于料理各种事务。看见前来瞻仰悼念的人们，他感到深深的悲哀：这些老人们死去时，再不能得到法王的引导超度；而孩子们还没来得及长大，就永远失去了依止法王、跟随他闻思修行的机会。对整个雪域藏地的人民来说，法王的圆寂是他们生命中最大的损失，仿佛大地万物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太阳。

　　让弟子们无限感激的是，法王除了把他的音容笑貌留在弟子们心里，还特意为世人留下了透明的金刚舍利，作为信众未来供养祈祷的对境。一般的舍利很多修行成就者都会有，而金刚舍利惟有成就佛果者方能留下。荼毗的大火将停放法体的铁板也几乎烧化，但法王的肉团心却丝毫未损，就像还在胸膛中一样有力地搏动，现量向世人展示了大圆满不可思议的境界。

　　法王生前曾留下教言：“即使有一天我已不在人世，我期望我的弟子们能够坚定不移地修持并弘扬佛法，力争将佛法的智慧之炬一代代地传下去，这就是对我最好的纪念与报恩。”

　　圣者的心慈悲而隐忍。为了让更多众生获得佛法的利益，希阿荣博堪布仁波切把内心最大的悲伤隐忍起来，遵守上师的教言，把佛法的慧炬传下去。法王如意宝的无私、慈悲和坚强，像雄鹰飞过晴空把影子投在雪山上一样，在希阿荣博堪布仁波切心中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成为他取之不竭的力量源泉。凭借这种代代相传、生生不息的慈悲力量，他将继续坚定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