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的挥手
傍晚时分,沿海一座充满活力的城市一隅,电话铃响起,仿佛历史抖落尘灰,敲响房门,令房中的主人林静心悸。
这一次是真的,她听到了索达吉堪布的名字,上师从遥远的过去来到她的城市。
她拉开玻璃门,城市之声嗡嗡响起。她站在露台上,楼下的车水马龙川流不息,不可逆转、永不停息,向她压迫而来。
她不禁向城市灰色的天空呼唤:“上师啊!上师知!”
封尘了几年的忆念之门打开,这最为悲伤的时刻,忽如其来,仿佛要把她抛入深渊!无尽的泪水汹涌而来,仿佛她的一生都将在悔恨、思念和痛苦中度过。
“上师!上师啊!”由于过度悲泣,她浑身颤栗,趔趄、站立不稳,只有用一只手扶住阳台的栏杆。
经过长年的幻想和准备,人们穿越平凡的旅途,见到了壮观的、令人瞠目结舌的喇荣沟。
一段时间以后,没有人再能看见那个留着难看的黑发、穿着细腿长裤的人,他(她)变成了另一个人,融入到红色袈裟的行列中。不再被人认出。
常常,会有人从那个山沟离去,从他们所在的经堂消失。没有人了解他们的去处,渐渐地,他们被遗忘。
林静就是其中的一个。
没有几个人注意到穿着红色袈裟的她背着旅行袋,走出木门,走上积雪的大路,坐进去往色达的小车。车驶出冰雪封冻的喇荣沟时,她回头,麻木、冷漠地望了一眼喇荣沟。她已经不准备再回来了。
离开喇荣沟以后,她曾经在藏地和中国南部的一些道场出现。后来,她回到家,脱下了僧衣,她的头发长了出来。她穿上她曾经喜爱的宽松裤和羊毛背心,走入城市之中。
她曾经有一个响亮的法名。她向上师递交出家申请时,询问上师,对她有什么教言,上师仁波切默默地注视她一会儿,摇头。
她曾经坐在上师的座下,不敢仰望上师威严的面容。在与上师如此接近的时刻,她几乎无法专注于课诵。她忐忑不安的心始终系挂于上师。她不断抬头,瞻仰上师的脸。害怕上师的目光忽然向下,与她相视。但是,这样的时刻从未发生。
她曾经给上师仁波切打电话,述说她取舍上的疑虑,上师仁波切宽慰她:“没事,没事。”令她的心忽而从高处落下,无比宽解。
在很长时间中,她已经难以获得法益。上师仁波切讲法时,她昏昏入睡,身边的道友不断把她摇醒,可她无法控制。她听到上师的声音,听不到法语的意义,很快,她连声音都听不到了。
早上和夜晚,她入座观修,她的思绪飘摇到远方跋涉,好一会,她才觉醒,回到所观的内容上。
上师仁波切讲法,道友们发出笑声,笑声让她惊奇。他们对上师有如此的信心!上师的每一句话,让他们欣慰、欣喜、认同、感恩!她如同一个怪物,在他们的行列中。她什么感受都没有!她如此可怜!没有人知道。
出家前和出家后的一段时间里,她曾经拥有的强烈的出离心和为了一切众生誓愿成佛的菩提心不翼而飞。她机械地走进经堂,坐在出家人的行列中,没有法喜!她感到自己一步一步堕入深渊。
一天晚上,她还没有瞌睡之前,听到上师仁波切说:
你的祈祷是缘起,上师和诸佛菩萨的加持依靠这个缘起融入你的心,如果你对上师、对佛菩萨没有感情和信心,你不会得到上师和诸佛的加持。
她没有感情和信心,她空空如也。她永远都不会得到上师和诸佛菩萨的加持!她忽然绝望,她麻木不仁的心在这一刻苏醒,大滴大滴的眼泪滴落到上师翻译的法本上。
上师停止了讲法,说:“我刚才说了什么?!”
弟子们不知所以,没有作声,静静地等候着。
上师仁波切停止讲法,端起茶杯,缓慢地喝茶。
经堂陷入了沉寂。她尖锐的痛楚被放大,充满无声的空间。
上师一口一口喝着浓酽的茶,仿佛悲哀地倾听。
一会,她的情绪平息了。上师放下了茶杯。
似乎叹息:“现在,我们继续讲下去吧。”
林静回到房中,抽出皱纹纸,擦抹泪水。她多么想再一次见到上师!她不可能穿着这一身衣服回到学院,不可能穿着这一身衣服走到上师面前!
此生,她再也不会见到上师了!她的一生仿佛因她的一次选择而终结。泪水又一次淹没了她,她头痛难忍,倒在床上。
她睡去,醒来,又走到露台上。
一辆黑色的轿车远远驶来。靠近她那栋楼时,行驶得非常缓慢。行到她的楼下,它停下了。她手扶栏杆,向下眺望这辆车。一位身穿红色袈裟的喇嘛下了轿车,用她熟悉的方式,将藏红色的披单披上右肩。他没有抬头,他身边还有几位居士。他们跟随他走进了沿街的饭馆。
她没有做梦,她已经醒来。上师索达吉仁波切来到了她的城市,穿过繁华的大街和高速公路,来到了她的楼下。正是傍晚,吃晚饭的时间。没有一个人会请上师仁波切在这样的小饭馆吃饭,也没有一个人会违拂上师的心意。就这样,没有人知道是为什么,上师选择了这一条街,这一个饭馆。
黑色轿车寻找着停车地,缓缓倒车。她一直盯着它,直到司机从车中走出,进入饭馆。
她想冲到房中,给她的友人打电话;她想冲下楼去,和上师仁波切见面;她没有动,生怕她缺席的时刻,上师从饭馆走出。她担心刚才所见只是她的幻影,她要再次证实它,要看到上师坐上汽车。
她回到房中,来到镜前。她看见自己眼泡红肿、面目变形、惨不忍睹。她不能用这幅形象去见上师。她又跑到露台上,那辆黑色轿车还在。她一次又一次涌起渴望,要冲到楼下,走进饭馆,可是,除了在上师面前泣不成声,引起上师身边的人深深诧异,她还能做什么呢。
她逐渐放弃了下楼的想法。等待的时刻,她已然平静。忽然,她又从梦中醒来,想起此时此刻,上师仁波切为了她,正坐在她家楼下的饭馆中,她又泪流满面。
天空尚未昏暗,上师仁波切和几位居士的身影终于出现,坐进黑色轿车。汽车启动,从她面前离去时,上师仁波切摇下车窗,一只手伸出窗外,向天空挥手。
黑色轿车在她的面前,在公路的尽头,永远地消失了。